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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尽天下之山河永慕（正史本纪-慕清和列传）
书名：七夜个人短篇集 作者：七夜 更新时间：2017-05-10 19:15 字数：16182
慕清和者，左相慕文远次子，兵部侍郎慕清平之弟也。其母早逝，父有贤名，兄有将才，唯和自幼顽劣。崇宁四年五月，天阑太守谢怀瑾长女婉以殿前武试第一请任天阑守将，和见之，心有所悟。七月，于天岁城郊遇白炎，一见倾盖。越三年，敬帝宠贵妃，割剥无度，朝野怨声载道。七年四月，和再遇白炎，述己志。六月，北岭民变，白炎借势起兵。和留书离家，投白炎麾下。父兄与之绝。
七年七月，白炎以和为将，兵发北岭，攻北方第一城天阑，是为崇宁之乱。八年元月，炎军临帝都天岁。国师巫晟以一人之力阻其于帝都外三日，后不知所踪。贵妃朱砂堕城殉国。白炎鸩敬帝容熙。城陷之日，京中王公多死伤，唯慕氏为和力护不失。八年二月，白炎即位，定国号周，改元永初。
……和幼与右相褚九龄幺女褚素心有婚约。崇宁七年十一月，褚九龄被指通敌，褚氏满门抄斩，褚素心亦在其列。……
永初元年四月，和以将印换取慕氏平安百年之帝王承诺，自此远走海外。太业后，犹有人言其踪迹，曰：战船结队，只身海上。
——《卫史·慕清和列传》
崇宁四年七月，京城天岁。
朱雀街左相府内苑，刚刚升任兵部侍郎不久的慕清平回府拜望父亲，一进门就看见弟弟慕清和神情怏怏地从主厅退出。笑了一笑，便知是这自幼顽劣从不愿循规蹈矩的的弟弟又遭父亲申饬了。想起那些自小听到大的尊尊教诲，连身居侍郎之位后已得外辟府邸独立居住的慕清平都不禁感到头痛。从小父亲慕文远就对他兄弟二人寄予厚望，而这些也是作为慕氏之子无法逃避必须担起的责任。
可是这个弟弟清和，他从小就和别的官宦家的孩子不一样，似乎从懂得走路说话以后，他就是那个从不遵守任何规矩的人，也从未做过一件父亲所认可的事情。几乎可以说三日一小祸五日一大祸，以至于整个天岁都知道慕家二少顽劣浪荡子的名声。然而慕清平自己却清楚地知道，不是这样的。弟弟慕清和有着超越同龄人的天份，少时七岁便能熟读兵书百家，满朝都说慕家长子慕清平胸有韬略国之将才，而慕清平心中却知道，慕家真正在兵法上能称得上将才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被众人视作顽童的弟弟。只是他脑子里的想法仿佛也因着这早慧的天赋，超出了同龄一辈的人所能达到的境界，甚至已经超越了时代和环境的限制。所以他的那些想法便不被人理解，甚至被父亲视为异端。而渐渐地，弟弟清和也不再寻求理解，开始一味放任自我，我行我素。日积月累，慕清和就成了人们口中那个顽劣不堪，玩物丧志，不思进取的世家子。而慕清和却知道，弟弟从来都没将自己视为所谓的世家子，他甚至厌恶自己的出身，也从不愿与帝都的那些达官贵胄豪门大贾来往，反而喜欢亲近那些贩夫走卒寒门士子。如果有人真正走近过他，就会发现他身上没有一分人们口中所传的世家子的习气。
想到这些，慕清平心中是有所愧疚的。从母亲去世后，作为兄长，他对弟弟清和没有尽到照顾之责。自列朝以后，这几年与弟弟谈心的时间也更少了。
“哥，你回来啦。”迎面而来的慕清和看见兄长慕清平，脸上瞬间换了笑容。
“嗯，怎么了，又被父亲责骂啦？”慕清平一笑道，”这次又闯什么祸了？”
“没有。还不是因为月前的那场武试我学艺不精，没能达成父亲的期望。所以，难免做什么都不对。哪里像哥哥，现在都升到兵部侍郎了，也只有哥哥才是父亲想要的儿子，慕家的骄傲。”慕清和仿佛说笑着道出这些话，然而慕清平还是敏捷地捕捉到了弟弟眼中一闪而逝的黯然。
“说什么傻话呢？父亲也是为了慕家，所以才对我们倍加期望，一直鞭策我们。只是清和你天性不喜拘束，但我相信，在父亲心中，从没有因此看轻弟弟一分的。”慕清平道。
“是吗？也许吧。”慕清和淡淡一笑，不欲再就这个问题说下去，“听说天岁城郊陆园的秋景正好，不知哥哥可愿与我去游园一番？”
“原本我是很愿意与弟弟把臂同游的，只是今日还有事要和父亲商讨。”慕清平为难道。
“没事，那就不耽误兄长与父亲商量正事了，我走了。”
慕清和宛若无事般走过兄长慕清平身边的时候，不知为何，那一刹的慕清平胸中一痛，似乎感受到一股难以抵消的悲哀侵袭而来。他转过身看到弟弟慕清和迈出家门的背影时，鼻中微微酸楚。直到很久以后，他再想起这一日，终于明白，就是那一天，注定了他们慕氏兄弟二人就此踏上南辕北辙的命途，从此在对方的生命里擦肩而过，再难复兄弟之情。
慕清和迈出家门的时候，心中的孤独与愤懑几乎就要冲破胸膛，可是面对这个整个慕家都视之为骄傲的兄长，他能说什么呢。这个小时候曾经百般回护他的哥哥，是从什么时候和他不再亲近了。一切都是从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令人猝不及防。这个曾经温暖的家，如今却只让他觉得冷漠，觉得自己备受厌弃。既然所有人都不喜欢自己，那自己又为什么还要待在这个家里。不如寄情山水，畅游天下。
或者，去寻找那个让自己终于悟出自己真正想做之事的人。
想到那人，慕清和便想起崇宁四年五月的那一场帝宫之中的武试大比，那个叫做谢婉的女子枪挑众男儿，而最后与她相对的就是慕清和自己。原本父亲是让他一定夺得大比之冠，也在皇帝面前一展身手，博得帝王青睐，好为之后提名入朝，同哥哥一般入军建职打下基础。可是，到最后他因为一念不忍，以一招相让，败于谢婉枪下。就是这件事，已然被父亲整整两月耳提面命。
而那个人的飒爽英姿已深深映在他的心底。那一日看着她在校场上的坚定和光辉，也让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虽然，他内心的抉择还是和那个人有微微不同。那一日，谢婉以殿前武试第一请任天阑守将，是为家国力守北方大门。然而在慕清和的心里，并没有常人眼中的国家甚至夷夏之分。在他看来，无论大卫，还是东齐，甚至东南的百越和西南的滇夷，乃至阳关之外的西域各族，都是这个天下的一份子。而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并非只是大卫的天下，更不是一家一姓的天下。而如今，大卫强盛，东齐稍弱，两国相安无事，但是自长平以来，赋税日重，百姓苦不堪言，却不得不以年年辛劳的一大部分血汗上缴国家，换取些许太平。而这些血汗，何曾换来一分尊重？这个时代，帝制世袭，天子自居，有几个皇帝过问百姓之苦。放眼大卫，贵胄压官家，官家削贫民。富贵之人永富贵，贫贱之人永贫贱。在最下层的弱民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这样的国家何谈国家，又何谈报效？然则慕家以忠孝传家，代代为大卫忠臣，以尽忠帝王为己职。父亲更是对他兄弟二人报以无限期望，希冀着他们有朝一日入职朝堂，为国效力，光耀慕氏。可是，自懂事以来，慕清和浪迹街市，看尽下层人民的苦难，再对比世家大族朝堂百官的狗苟蝇营，就让他对父亲的期望无法苟同，常出言抵触，每每令父亲失望，斥之为逆子。是啊，对于父亲和兄长，他的这些话，不啻于惊天霹雳，大逆悖妄。
可是，慕清和知道，自己是正确的。而他以浪荡顽劣为外相，隐藏着他的惊天之志，只等待着能于瓦砾之中识明珠，可以让他这匹千里马腾奔天下一展凌云抱负的伯乐。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一日突然生出的离家念头，让他遇到了他一直等待的这样一个人，也是他命中注定的际遇。
天岁城郊，陆园。
陆园，原是天岁城外上游原西面的一处私家园林，于天岁一直享有盛名，有“小江南”之称，四时风光俱佳。春有百花盛开桃李争艳，入夏则满池荷碧接天映日，到得秋来群芳尽谢却有秋菊素雅落英缤纷，而至冬雪后便可赏腊梅含苞凌寒独放，满园飘香，尤为四时风光之最。而之所以陆园引得世人争相竞来的原因却都不是这些，最开始使得陆园名满天下的是一段家喻户晓的凄美爱情故事。相传上一代的陆园主人膝下有一子，名为陆子游。其子颇有才名，风流俊逸。陆老太公与夫人皆对其寄予厚望，希望其有一日能考取功名，光耀门楣。而陆子游却志不在功名，与其表妹唐怡青梅竹马终日厮玩，言只愿与其寸步不离，远离世俗偕老园林。两人终结为夫妻。后陆老太公病亡，陆老太太恸夫之亡，再加上对儿子多年的殷殷期望未得实现，便迁怒于唐怡，命儿子休妻另娶。初陆子游不从，不料老太太以死相逼，子游孝顺，不得不忍痛写下休妻字据，与妻子唐怡生生分离。而唐怡返回娘家之后不久，也迫于家中压力不得不改嫁他人。而后陆子游终违心愿博得功名，放外地为官，举家搬迁，离开帝都。多年之后，两人重游陆园，不期而遇，却已是恍若隔世，身侧皆已另有他人。满腔情思无法相诉。隔池相望，咫尺天涯。陆子游在又一次眼看着心爱之人远去的背影后悲从中来，将满心的思念与哀痛之情化为一阕断肠词句书于壁上。陆子游离开后唐怡去而复返，见壁上词章，泪盈于婕，柔肠寸断，也写下一首唱词于后。回到家中的唐怡不久便郁郁而终。而陆子游于千里之外听闻表妹唐怡逝世的消息之后，未言半语，仿佛若无其事，一如往日行政办公。身边知道其事的人皆以为其薄幸，竟对此毫无悲伤之色。而至半夜，陆子游于庭中吐出一口鲜血，如玉山崩塌，立刻就卧床不起，未过夜便一口气上不来，无疾身亡。传说临终之前在他榻侧为其诊治的医官听到他口中最后的遗言，只有喃喃似自语的两个字，“等我”。
慕清和进得园中，于园中悠游良久，然而心中块垒却依然如鲠在喉。即使这陆园秋菊遍放，落花满地，景致宜人，却都冲不散他心中的郁郁不平。直到他看到园壁上一直为世人传颂的那首题词。
慕清和面对这壁上一对痴男怨女留下的绝命之词，想如今这也是他们唯一留下的痕迹了。尽管现在每年都有这么 多人络绎不绝地流连于这座关于他们的园林之中，又有几人真正感同身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子游啊子游，你的愚孝，害人害己。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终究忍不住吐出心中块垒。“说得好。”身后忽然传来赞和之声，“这个故事虽然深情绝美，令人唏嘘。可是追究起来，终究是他们自己选择了悲剧的结尾。是他们自己选择了妥协，而不是抗争。”
“抗争？”慕清和看着出现在身后的白衣男子，疑问出声。“是的。这样的悲剧在这个时代会一直发生下去，有可能是你，有可能是我。如果我们不抗争，不只是爱情，会有更多的悲剧发生在更多的人身上。”白衣男子眼神灼灼，步履神态之中都充满了一种令慕清和觉得别样不同与吸引他的力量，让他不自觉的想要靠近和赞同。他想他说得对，这个时代有太多的不公平，造就了太多的残酷，如果不是这些东西，这样的悲剧便不会发生。而他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够靠自己的力量，去改变这些，改变这个时代。可是，他个人的力量实在是太过渺小，面对这个巨大而滚滚向前的时代洪流，微弱得不堪一击，有心无力。白衣男子看着他，虽然他没有说话，可是慕清和觉得这个人的目光似乎能够看穿自己的心意。
“很好，将来你会是跟我站在同一阵线的人。如果你愿意，记住我的名字，有一天你还会再听到这个名字的。等那一天到来，就是许许多多你我这样的人，一起来改变这个天下的时候。”
在后来慕清和的记忆中，那一天白炎说完这些话以后便飘然远去，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叫白炎。”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想到自己的命运终有一日会与这个叫白炎的男子纠缠在一起，更没有想到这一次的相遇将会改变他的整个生命。三年后，崇宁七年四月，慕清和在离开天阑之后，于烟华海畔再遇白炎，二人结为知交，慕清和向白炎述说了自己埋藏心中已久的志向。六月，北陵民变，白炎借势起兵。和留书去家，投白炎麾下。父兄与之绝。 七年七月，白炎以和为将，兵发北岭，攻北方第一城天阑，是为崇宁之乱。
而在那之前，陆园中见过白炎之后的慕清和更加坚定了自己离家的决心。很多年以后他都记得，那日自己潜返回家收拾了一些盘缠和行李准备离开帝都的时候，在悄悄走过内苑前厅时，听到里面父亲和兄长谈论的话语。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朱砂这个名字。以至于跟随白炎起兵后想起多年前的这一日，他都想，这是不是就是人们口中所称的命运。
朱砂是当朝卫帝容熙最宠爱的妃子。崇宁元年十月，帝纳前臣相周凤之女入宫，封为美人，赐名朱砂。
二年三月，封昭仪。九月，朱砂得怀龙裔，封昭妃。
同年末，宫中突传昭妃朱砂小产，随即卫帝严旨彻查，终以谋害皇裔之罪废后。是夜，皇后萧玉自缢于冷宫。
三年元月，朱砂晋为贵妃。
自此，容熙独宠昭贵妃，冷落后宫。朱砂三千宠爱于一身，一时恩荫无双，周氏一族亦得沾皇恩，林立朝堂，权势熏天。卫帝容熙更因爱极朱砂，日夜相伴不离，荒疏政事。为博红颜一笑，甚至下旨将昭贵妃所居漪澜宫一应按其旧时家中模样建造。而就这一项工程，便耗费巨大财力物力，各类假山花木石材都须从遥远的北方运往帝都。
而其时，国库已因明帝时期征伐东齐及平定西南滇乱，已臻空虚，无法拨足所需经费。然帝王之意，下面官员何敢拂逆？当然这笔账就落到了各地老百姓的头上。百姓起初虽敢怒不敢言，但民愤终归难掩，渐渐市井皆传奸妃当朝，帝王宠贵妃，割剥无度。朝堂上众旧臣亦怨声日甚，然但有朝臣弹劾者，多去官罪死。一时朝野怨声载道。
慕清和那日听到的，就是父亲正和兄长慕清平密谈帝王恩泽过度，使得周氏一族拥挤朝堂，插手各部事务，众旧臣皆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必须想办法制止这样的情况继续蔓延下去。
听上去似乎周家是那靠着皇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且竟敢倚仗皇恩只手遮天的恶人。可慕清和听来却只想冷笑。什么忠臣大义，不过是既得利益受到威胁，有人开始坐立不安了。皇帝这一招也真是够精明了，之前是利用太史院三杰顾长宁谢卿苏静三个新人领袖革新派打击长平旧党气焰，而现在又以提拔周家人牵制坐大的新党。
政治，总是这样肮脏的。只是，可惜了一个弱女子无辜被牵连在这里面，坏了名声。
慕清和原本不愿父亲兄长卷进这权谋倾轧的漩涡里面，但转念一想，反正已经决定要离开了，而且父亲与兄长本就有他们各自的打算，早就一头扎进这朝堂尔虞我诈的争斗之中去了。自己即使再说什么也是于事无补，不如一走了之。
在慕清和蹑手蹑脚踏出慕府后门的瞬间，他转头最后瞥了一眼这个生活了十多年的家。这个时候的他怎么会想到，短短三年之后，当他再次回到这座曾经的家宅时，慕清和这个名字已经成了周朝最年轻的开国功臣，第一名将。而到那时，一切都已经无法回转，人面全非。
两个月后，慕清和于天阑再见谢婉。
慕清和一路逶迤，悠闲而行，他本就打算一边行游，一边朝目的地天阑进发。而这两个月的路程，除了欣赏山河风光，慕清和也将沿途山川地理牢记于胸。虽然此刻他还并未料到终有一日会派上用途，但作为一个自幼熟读兵书习练兵法的人，这已然成为他的一个习惯。不管走到何处，都先查看周围山势环境，何处可伏兵，何处可布阵，何处可据守，何处能安退。而就是这样的兵家本能，使得三年之后作为白炎帐下主将的他能一路未雨绸缪料敌先机，用兵如神克敌制胜。
而这一次的出行也的确使慕清和顿时感觉如鱼龙入海，天高地阔，心胸顿开，羁束尽除。他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自由过。这千里江山，仿佛此刻都在自己的脚下，只要自己愿意，任何地方都能到达。而从前只在书上看过的那些理论也终于有了实地践查的机会。
终于，当意气风发的慕清和初次踏入天阑城门，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就在三年之后，这座富庶安宁堪比帝都的天阑城，将会迎来一场惨烈无匹的劫难。而这场还未到来的劫难，自己也将是为之带来毁灭的其中一个甚至是主要的刽子手。
这时的慕清和还没有想到这些，也不可能预料到未来的变数。初到天阑的他一心只想着要找到自己心中的那个人。然后，秋日的阳光下，他抬起头，便看到城门上的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此刻的谢婉身着劲装，城头上执枪而立，英挺尤甚那日。慕清和眯起眼睛，在迎面而来的夕阳的斜光中微微泛起笑容。
一个时辰后，天阑太守府前。
刚刚当值完从城头上下来返家的谢婉正沿着家门正前方的那条小街往家走，忽然浑身一凛，仿佛感应到突然而至的危险，长枪出手，挡开由侧方房顶上飞掠疾刺而来的一剑。
对方一招落空，迅速换位，连连变招。但不管攻势如何变换，都被谢婉长枪格挡封住。连攻数剑之后，忽而剑光敛去，敌人身形亦退至攻击范围之外。
“谢将军反应迅捷，身手不减当日，果然不愧我大卫第一女将军之名。”
谢婉凝神望向来着，看清对方脸上并无敌意，反而面带春风。
“慕公子，怎么是你？”谢婉道。
慕清和嘴角一抿，露出笑意，想不到这么久没见，她还记得自己，这一声普普通通的称呼却令他心情无比愉悦。
谢府，尽瘁堂。
“慕公子怎么会突然出现的，刚才差点以为是敌国刺客呢。”谢婉边斟茶边道。
“哦，我出外游历，刚好经过天阑，想到当日与谢将军比武，依稀记得谢将军是天阑人，便想着来拜见一下。”慕清和道。
“公子客气。当日若非公子谦让，谢婉才能得一虚名。说起来，还应该是谢婉感谢慕公子承让之情。”谢婉道。
“哪里，谢将军过于谦虚了，当日即使清和全力相搏，也未必能赢将军手中银枪。早就听闻谢家满门虎将，英雄辈出，那日见将军以女子之身傲视全场，为国请命。将军风姿令清和亦为之汗颜。”慕清和饮一口茶，衷心称赞道。
“慕公子过誉了。婉本为卫人，为国家效死命，本就是该为之事。”看着谢婉神色之坚毅，再听见效死命三字，不知为何慕清和只感心头一乱，眉头微皱。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好的感受从心底升腾而起。
这一刻的他当然不知道，谢婉此时随口一言，竟真的会一语成谶。而头顶，谢家蒙卫国开朝皇帝御赐的“尽瘁堂”牌匾高悬于室，见证了三年后真的成为敌对的二人当下的惺惺相惜。
这一日，慕清和和谢婉畅谈良久，甚至许多未对外人说起过的心事也在不知不觉间倾诉流露。而谢婉看着面前这个被许多人称作浪荡公子纨绔二少的慕清和，她第一次了解一个世俗所不容的人内心的寂寞，她望着他，她想他其实只是一个需要安慰的孩子。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让她想起另一个人。
那个人，和他似乎有许多相像的地方。只是，那个人心里的孤独，更深，更沉，更痛。再加上他心里那团愤怒的烈火，那整个天下唯有一人才能熄灭的烈火，已经煎熬得他太久了。一转眼，他也已经走了三年了，但她知道，终有一天，他会带着他的愤怒回来的。在他离开天阑的那一刻，谢婉就已经知道，他将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里等着他，然后阻止他，阻止他自我毁灭。
入夜后，谢婉站在院子里，仰望着夜空里寥落的星辰。被安排住于谢府偏房的慕清和从身后走近。望着谢婉的背影，他第一次发觉这个性格坚韧的女子心中似乎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哀伤。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慕清和走到谢婉身边，抬头望向夜空，吟道。“谢将军长夜独立，又是为着何人呢？”
“只是今日与公子一叙，忽然想起一位故人。”谢婉道。
慕清和的目光停在谢婉的眼睛里，他当然能看得出这个能让谢婉所牵念之人在她心里的地位，以及于她是多么重要的人。想到此处，慕清和的神情不禁微微黯淡，转开脸后道，“能令将军挂怀之人，必然非同凡响。”
“他的确是与别人完全不同。其实他想要的东西很简单，只可惜，最后都失去了。”谢婉望着更北方的那颗星，想着此时或许身在边关的那个人。“其实他与公子多有相像。日前昼间听公子说起自己对民族家国与天下大同的理念，亦是与众不同。但谢婉看得出，公子胸有抱负，身怀大才。若得遇明主，必可一鸣惊人，实现理想。谢婉本有心留公子于军中，同为国家出力。然则亦知晓，每个人选择的道路有所不同。勉强而为，只会适得其反。公子若欲展宏图大志，离开天阑之后往北去阳关，我的那位朋友就在那处。想来他一定能懂得公子情怀，令公子才有所用，不致埋没。”谢婉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明明看得出身旁之人智将之才，若为白炎所用，天下必危。身为卫人，本应为国家安而力阻，然而心里的念头却是诚实而相反的，自然地就说出了这番荐言。
慕清和望着面色怅惘的谢婉，知她如此一说已是违背了自己的责任，然而却还是真挚相告，一时不知该为之感动还是该为必将到来的别离忧愁。但是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慕清和知道自己注定要离开的。虽然眼前这个女人，她的坚强与信念，令自己既感且佩，但他更加清楚，谢婉和自己不是一路人。
但是，尽管如此，情感上慕清和还是多有不舍。虽然从小自己便与褚家妹妹素心有指腹为婚之约，但其实谢婉可以说他生命中第一个真正令他心动的女子。只是，奈何相遇恨晚，佳人已心有所属。
盘桓天阑数日，也在谢家叨扰了数日之后，慕清和终于还是选择离开。只不过，他始终不愿有与谢婉成为对手的一天。所以他决定先抛开一切，继续游历天下，看一看这大好山河，也顺便了察各地风俗民情地理资源，以为将来所用。出得天阑，慕清和一路经由西京，平陵，广汀，北岭，青川，每过一处他便停留于此地，生活一段时间，融入当地，领略地方风情景致，考察地形山川，并且了解地方百姓平常日子。从前只听人家说，“西京春不到，平陵雨潇潇。广汀莲子熟，北岭雪如烧”，如今可算真真切切地看到了。
这一路下来，他也看到更多百姓生活之艰辛和各级官员对百姓的欺压榨取，越发看清身处世道的不公，以及民众亟需一个能为他们挺身而出，为他们发出声音，带领他们推翻压迫过上美好生活的那样一个人。尤其经过北岭的时候，他更掩藏身份亲身体验了烟华海畔皇家陵冢北陵工地百姓工人被督工头及手下督役驱若牲畜日夜劳作的非人待遇。每过一地，便更看见一点百姓苦，如若说这旅程中还有让他感到欣喜和感动的，就是老百姓的朴素平凡，他们的心愿如此简单，只是希望过上安乐一点富足一点的太平日子。可是，就是这样简单的心愿，往往也无法实现。因为这样一个时代，就连最小的官都能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拉屎撒尿。而任何一点反抗，都将带来皮肉之苦甚至家破人亡的危险。
慕清和最记忆深刻和感动的一件事，是在到青川县短居的日子里听到县里百姓间口口相传的一个动人故事。说的是青川县中有一女子名徐蕙者，幼时与县里名为赵钦的男子订有婚约，后赵钦上京应试，一去四年，音讯杳无。偶有同行人归，都说路遇盗匪冲散，恐其已为盗匪所杀。而徐蕙不信，坚持等未婚夫君归来。四年间，也曾有县府首官见怜不忍，以蕙龄已到为由派指官媒，皆为徐蕙坚拒。当然结果总是不如人愿，徐蕙一直没有等到赵钦。四年后，徐蕙终于失去希望，众人皆以为她不再坚持。却不想蕙以赵钦家中二老无依，手持赵钦灵位，嫁入赵家。从此照顾二老，替也许永远无法归来的赵钦尽孝。县人皆称其贤。
这样坚忍的女子，让慕清和闻之肃然起敬。这样坚定的爱情，也令慕清和无限向往。他到青川后，曾去拜访过那个叫徐蕙的女子。虽然生活过得贫瘠艰苦，一个人还要服侍行走不便和年老多病的两个老人，但徐蕙的脸上总是洋溢着简单满足的笑容，却是丝毫不以为苦。慕清和曾忍不住问她，她一个女子，要操持这个家，还要照顾二老，为什么不觉得辛苦，还能数年如一日。而徐蕙回答他，只要你做的是你自己认定正确的事情，是你自己所甘愿的，那就没有什么值得辛苦的，反而有别人所不能体会的乐趣。慕清和记得自己当时看着那个女子，为之动容。是啊，本就是如此单纯的答案。任何事情，只要甘愿，不都是如此简单。
那一日，徐蕙的一句话，彷如醍醐灌顶，当头棒喝，令慕清和犹如大梦初醒。
再后来他就离开了青川，于烟华海畔乘上一艘商船，踏上去往对岸东齐的旅途。此刻的他已经彻底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所以这一趟的东齐之旅，他是有着清晰而需达成的目标的。自己想要改变这个天下，就必须先足够了解这个天下。而要改变天下，需从大卫始。而若有那么一日，大卫有变，东齐之国必趁机侵入。到那一日，要应对东齐动静，就需先清楚掌握东齐国政军策，了解东齐上下君臣政见喜好，熟知东齐军事力量分布和军中将领能力，以及军事所倚仗的国家各处资源储备情况，还有一旦开战后东齐百姓的反应心理。
转眼，很快一年过去。崇宁六年春，慕清和再度离开东齐，辗转海上，远赴海外出云国。而这一次，他知道归来之日，便将是天地变换之时。
又一年后，慕清和自出云归来，船至烟华海畔，便见岸边白衣男子迎风而候，海风吹动他的衣袂，丰神飘逸，萧肃清举。而慕清和一眼便认出，正是那年陆园中巧遇的白炎。再次相逢，两人对视而笑。
无需言语，已明心迹。
而聪明如慕清和，当然知道，这一次白炎是特意在此等候。恐怕从他离开天阑谢家之时，白炎就已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然而却并不打算扰乱他的心意，只是任由他四处游历，等着他自己做出决定的这一天。
而如今的慕清和也不再是过去的那个慕清和，他不再迷惘，内心一片清明。而白炎，就是他一直等待寻觅的明主。这一次，他向白炎述说了自己所有的心意和志向。白炎亦无任何隐瞒，将自己的一切尽皆告知，令慕清和自己选择。
直到多年以后，慕清和都清楚地记得，那时他第一次知晓白炎的一切过去，以及他谋划多年将要进行的翻天覆地的大事，竟然只是为了那个叫做周佳燕的女子。而更让他惊讶的是，白炎欲为之倾尽天下的女子竟然就是当年父兄口中的贵妃朱砂。
原来，冥冥中自有天定。而白炎坦诚相告，大事若成，虽亦能一改天下积弊，推翻暴政，尽除苛捐杂税，澄清寰宇，也算是拯救万民于水火，为民谋福。但终究算来，还是不过为一己之私。而且要新建一个承平时代，必然亦将带来无数毁灭和牺牲。白炎希望他在最后答复他之前，好好想一想，是否能面对将会引起的巨大代价。
崇宁七年六月廿九日，北陵民工于工程期间为督监以偷懒罪名活活打死，引发众怒，激起民变。所谓北陵，原为大卫分封于北方的皇室王族修葺建造以备身后下葬的陵墓群，这本就是是一项耗费举国人力物力的浩大工程。工程之初，上百万身不由己的民工便由全国各地强迁而来。而北陵后方北岭之中的山城，便是因这些从各地强征而至的工匠及家眷人数众多而临时形成的一个居住地。后北岭划入烟华县，朝廷决定就近征兵，驻卫北陵。从此北岭城成为大卫国地处北方的一处特殊军事位置。北岭虽辖属烟华县治，却只直接听命朝廷。城郭虽小，却占据山岭高处有利地形，易守难攻。而北岭虽名为北陵卫城，实际却是监察边关，时刻注意烟华海对面敌国动静的重要军事堡垒，若有异动，守城将领便会立即点燃烽火示警，并以加急快马直报京城，与北方第一城天阑成犄角之势，遥遥相应。
而在北陵民变的同时，北岭城内亦因重赋积愤日久，民怨四起，城外北陵暴乱同日，有暴民聚集，哄乱城防。数日后，白炎阳关军至，命慕清和为主将，兵发北岭，强攻北岭城，为紧接着的“崇宁之乱”打响了第一战。而这一战，也是白炎与慕清和筹划许久的必胜之战。因为北岭一带的地形早已为二人所摸清，城中兵力多为当地烟华县及附近郡县征召而来的青壮，多数未经过长年训练，缺乏战力，更因平日便饱受官僚欺压之苦，容易倒戈相向。
然而再如何有把握，战争毕竟不是游戏，这一战依然是血腥惨烈，尸横遍野。最终伤亡超出慕清和预料的原因是，北岭守将燕子名竟能身先士卒，以人格光辉凝聚民心，令士兵一心抗敌，誓死守城。然则以北岭区区兵力对抗白炎的义军，终究如螳臂当车，仅仅三日，北岭便被攻破。守将燕子名战死，城主解钰领残兵出城投降。
《烟华县志》有记，崇宁七年七月，北岭城主解钰使人带死难者衣冠归，与烟华县令陈青。七月十四，青始集百姓之力，造陵于烟华海畔。县中青壮皆战死北岭，余民多孤儿寡母，而劳作不息。太业四年四月初五，造物终成，是为烟华海八百衣冠冢。
而就在慕清和攻打北岭的同时，白炎亲自挂帅，大军主力绕过北岭城直扑天阑。
崇宁七年，七月初七日。白炎亲攻天阑城。围城半月，炎军奸细混入城中，四处作乱，破坏水源，毁坏粮仓。城内民心浮躁，满城恐慌。然守将谢婉率众苦战，数次击退敌军攻势。至下旬，天阑城中水尽粮绝，谢婉军报入天岁求援，而援兵却迟迟未至。
七月廿日，当慕清和终于收拾完北岭残局，纳烟华，青川，平陵，广汀，西京各县郡递来降书，安定民心之后赶到天阑，他所看到的天阑已经完全无法和三年前他所到过的那座富庶繁华之城相比，满目尽是凄凉萧条景象，遍地充满悲哀和死亡的气息。而坚韧如谢婉，还紧握着手中长枪，站立于城墙之上，守护着她立志要保护的这座城池，以及身后的家国。
就在那夜，白炎一反常态，不顾慕清和及帐下副将兼儿时好友南宫暮的劝阻，定下烽火连城之计。当夜，天阑城被冲天的火光照亮，整座城都如同坠入火海炼狱。炎军奸细四处点火，城内哀嚎四起。城门为收买的内应打开之后，炎军铁骑入城，如修罗降世，冷冽森寒的金戈之光闪亮在火照的黑夜之中，长街喋血，杀伐不歇。
火光燃烧了整整五个昼夜，就连苍天为之悲泣而降下的大雨都无法使之熄灭。这一夜，真正是，耳闻的像终结，眼见的都毁灭。整座城都仿佛在大雨中呜咽。慕清和相信，这是他生命中经历过的最漫长的一夜。这一夜，他几乎看尽了一个人一生才会见到的生离死别。
第六次天亮的时候，慕清和抬头看到天边那一弯残月，撕裂的城旗在风中吹落。城头的那盏灯，也终于熄灭。谢婉最终没有等到她的援兵，奋战五日五夜，力竭被擒，宁死不降。
崇宁七月廿六，天阑城破。白炎大军入城。谢氏一门十三口殉城。
白炎进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了周家。当时白炎只带了南宫暮一人随身，所以慕清和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让白炎决定一把火烧掉了周府所有的一切。慕清和想得到，那里应该有白炎不少的美好记忆，以至于他即使赢得了胜利也终日愁眉不展。慕清和没有想到的是，北岭城破之后从京城跑来投奔他的褚氏叔父褚七礼，竟然会为了讨好主帅白炎而自作主张，做出作茧自缚的蠢事，铸成大错，最终因此丢掉了性命。
褚七礼，原本是京城右相褚九龄之弟，却因于家有擅于治家的兄长褚九龄，于国亦比不上兄长半分功劳，整日闲散，只知游手好闲，狎妓冶玩。要不就是纠结市井街霸，到处惹是生非。做官呢又渎职怠工，四处饮酒作乐，攀结达官贵胄，于天岁横征暴敛，做尽污事。终因不知收敛，被言官弹劾罢免。而这次听闻侄女未婚夫婿慕清和如今位列白炎军中高位，遂擅自离京跑到北岭投靠这位昔日还被他百般冷眼的侄女婿，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个官位。可是像他这样的人，尸位素餐，慕清和如何能答应。只是又占着亲戚之情不好推脱，便勉强留他在自己帐下，做了一个有名无实的副将。
然而褚七礼满腔私欲，如何能满足于一个有名无权的副将官职，于是当炎军攻进天阑城谢婉被擒之后，他便心生一计。他想就是因为这位天阑女守将，才导致此次攻城伤亡惨重。而主帅白炎似乎因此终日不悦，愁容满面。但终究谢婉已无力反抗，若下令杀之则显得作为主帅的白炎心胸狭窄不能容人，以后也不好再招降他人。既然如此，不如自己替主帅杀了这个女人，这样既保全了白炎的名声，又为其除去心中芒刺。他一定会非常高兴，虽然嘴上不会说，但心里一定记得自己的好处，将来必会找个机会还自己这一份情。
而就是因为褚七礼的这一份小人之心，终于使得他于天阑一役后，众人都还在休整之时，以谢婉誓死不降令大军伤亡惨重，理应杀之鼓舞军心重振军威为名，未得白炎帅令便擅作主张，斩谢婉并枭首于城门三日。
谢婉死了，那一天慕清和看着天阑城门上谢婉的头颅，她那一如昨日的坚定目光，像刀一般刺在他的眼里，扎在他的心里。他永远记得那年天岁城帝宫之中，她长缨在手，以一杆枪技惊四座，震慑全场，令在场所有男儿自叹不如的夺人风采。她是他生命中第一个启迪他心中困惑开启他命运之门的女子。那一天，看着场中焕发着夺目光彩的谢婉，那股感染全场的精神力量使他心中一震，多年的困结忧霾一瞬间仿佛都被这光芒照透，整个人通透无比。而那一场比试，开悟的慕清和因为对于谢婉的敬佩和感激，故意假作武艺不精输给了她。而当宣布他落败之时，他看到谢婉眼中明了他暗中相让的回应与谢意。他知道，也许只有她了解，这个被她枪尖所指的人，并不是世人所以为的纨绔公子。而这一次，却是他们之间真正的生死较量。只是这一回，他不能再让她。因为这是你死我活的战争，残酷的战争。
而直到天阑城下，慕清和才发现，原来不只是他，谢婉和白炎也早就相识，甚至还是知己挚友。谢婉之死，白炎震怒，唯忌于军心，对褚七礼先斩后奏之事未下片言罪责，但亦未有半语嘉许。褚七礼所为本就是为逢迎主帅白炎，自以为必得嘉奖提拔，不料意图落空，枉自失落。他当然不会知道，就是这件事，为自己种下了命终的恶因。两个月后，褚七礼再次为了讨好慕清和而致书身为卫廷右相的兄长褚九龄，欲说动其弃暗投明同入白炎麾下，并言及慕清和与其女褚素心幼时婚约青梅竹马之情，若能成其好事履行婚约，将来开国之后褚家相助有功，更与周国第一大将有亲，必将深得帝王赏识，青云直上，地位显赫，位极人臣。不想遭到兄长严词拒绝，斥其卖国辱家，不配为褚氏后人，从此褚氏一门再无其人，死后亦不得入褚氏宗祠。后书信为卫帝所得，褚氏一门获罪，满门遭戮。而白炎亦以通敌之由诛杀褚七礼，军前斩首。而整件事只有慕清和南宫暮二人心中清楚，所谓通敌不过是莫须有之辞，白炎杀褚七礼，终是为谢婉之事。
永初之后，慕清和远离庙堂，漂流海上。他常常想起从前的一切。想起从前的自己，有信念，冲动，浑身闯劲，带着年轻的激情与理想，不顾一切去与这个世界对抗碰撞。那个时候的自己很少去想对与错，即使目睹谢婉身死也没有半分动摇过一往直前改变天下的理想。甚至在他眼里就连白炎有时候也过于优柔寡断，显得软弱。是要到后来他才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而这个幡然醒悟的时机，是在崇宁七年十一月，天岁传来消息，卫帝于右相褚九龄府中搜出与弟褚七礼信件。褚九龄被指通敌。褚氏满门抄斩。而幼时与自己有婚约的素心妹妹亦在其中。想到那么多的人因受自己牵连而含冤死去，甚至就连儿时一起长大总是跟在自己身后喊清和哥哥的小素心都于碧玉年华便香消玉殒。
直到那一天，他才突然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情，想起很久之前儿时的自己与素心许下的幼稚承诺。“清和哥哥，他们都说长大你会娶我，是真的吗？”“嗯，等长大了我就娶小素心妹妹到我家，永远在一起。”“那我想要一艘大船。”“想要大船干什么啊？”“因为我听说书的讲，这个世界上还有好多好多我们看不到的地方，那里有跟我们长得不一样的人。我长大了，要把那些别人看不到的地方都看过。”“好，等小素心妹妹长大了，清和哥哥替你造一艘很大很大的大船，我们一起去看。”
这时的他才突然惊觉，原来自己向往自由喜好山川湖海的心愿是来自幼时的素心。那个总是喜欢对自己撒娇的小女孩。甚至长大后，慕清和成了有名的劣子绔少，她却仍然相信自己，喜欢着自己，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坚定地站在自己身边。那些没有家人陪伴的日子，都是她陪着自己走过来的。自己记忆中孤独的那些日子，原来一直有她陪在身边。可是为什么失去之后自己才想起过去的种种美好？得知素心死讯的那天，回忆如洪水般倾泻而出，慕清和心痛难当。直到这时，他才恍然明白自己失去了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也才明白，自己当初对于谢婉只是因为自我映射而产生的情感认同，那并非男女之情，而是知遇相惜而已。然而三年之前的自己太过年轻，以为那就是爱情。
素心的死，使慕清和第一次产生对自己的质疑，也开始重新思索自己所为的意义，并有所懊悔。也是直到那一天，他才似乎真正理解白炎起兵虽一路势如破竹，理想与成功的实现都指日可待，却始终全无欢颜满心萧索的原因。白炎为帝，改变了天下劳苦阶层人民的命运，给予了他们无限希望和光明的憧憬，可是他却从不以为荣，只是默然而承自己倾尽天下只为一人的自私心愿。年华悄然，世事过后已满心沧桑的慕清和回忆起过去那些攻城掠地的岁月，他最难忘记的是，天岁城下亲眼看见白炎搂着贵妃朱砂的尸身哭得犹如孩童，声嘶力竭，仿佛失去了所有为之奋斗的东西。那一刻天地间一切都不再重要，身后的大军，城头的敌人，所有即将到来的荣耀与成就，所有的理想甚至生命都已然失去意义。而他心中出现那个人的脸庞，想起很久之前儿时与她的约定。
成为开国将领，功刻紫金阁的慕清和，于之后天岁短暂的日子里日夜悔恨。八年二月，天岁城陷之后，白炎入主朝堂，立刻清理朝局，京中王公多有死伤，虽因为慕清和尽力维护，慕氏得以保全。然父兄依然不肯原谅自己，亲情不再。而他也无以辩解，毕竟自己从一开始就做了与父兄截然不同的选择，甚至在攻打天阑城的两月之中，与自己相抗的就是兄长慕清平奉帝命所领之城防军。而这一战之中，有多少慕家军死在自己的手中。
入天岁之后，慕清和常常自问，究竟这荣耀之后，一路走来披荆斩棘，热血铺路，值不值得？而这一曲乱世慷慨悲壮，千万人中又究竟曾有几人衷心相和？抬眼间山河已换，江山涅槃，而那时是谁曾举旗如烈火炽热。年华暗换，到得今日，三千尘与土都已飞扬成过客，而谁曾于刀兵过后尸堆如山的战场之上，为逝去的亡魂唱尽三百夜情歌，在死亡之刻紧握指间渐冷的誓约，比生命还要殷切？
这思忆疑惑，一如他在以为素心死后，曾为之守灵的那十二夜里，望着每个将尽的长夜，知道明日的黎明终将到来，过去终将逝去，如铁不改。而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幽魂，来时凛冽，去时孤绝。从此他们与牵念之人青烟一缕，阴阳相隔，参商永别。他们的故事，将随着时间被彻底遗忘。而所有曾经真实存在过的人间烟火，悲欢离合，恐怕只有天上的日月星辰会为他们记得。
永初二年四月，慕清和以将印换取白炎有生之年不杀慕氏一人，允慕氏百年平安的承诺后，远走海外。小舟从此逝，沧海寄余生。有时候，他还是会想起一切发生之前的那个开头。
崇宁七年的春天，天正惊蛰。慕清和与白炎站在北岭的高处，下面即是一望无尽的烟华海。彼时的他们已经开始了后来北陵民变北岭内乱的策划布局。而望着对面碧涛汹涌的烟华海，山风吹拂于面，江山在望，心旷神怡。
“我已派人前往东齐，与齐君约定，成事之后划烟华海而治，永不与东齐为敌，两国就此安享太平。不过，君王之心，总是不能轻信的。齐君虽已口头答应，但一向野心勃勃，难免将来转意食言。东齐之内，我已有所安排，暂无忧虑。不过，进入天岁之后，以后的事还得你稍作牺牲。”那日，白炎对着一颗雄心尚勃勃待发的慕清和道。
“我明白。”那时的他们，正欲展开一场惊天动地的创举。而前路，就如同战争开始之前，驳下的那一卦。
“白虎随行，黑鸦在侧。锦衣夜行，暗月逆旅。北星当照，苍龙负图。荆棘行歌，山河永慕。”
而多年之后，周元帝寂逝。秦王白彻平叛即位，为周武帝，改元太业。太业后，有海路商旅者言于海中见开国名将慕清和领战船结队，纵横海上。
很多年以后，史书上的段落如此记述慕清和其人。
“慕清和者，左相慕文远次子，兵部侍郎慕清平之弟也。其母早逝，父有贤名，兄有将才，唯和自幼顽劣。崇宁四年五月，天阑太守谢怀瑾长女婉以殿前武试第一请任天阑守将，和见之，心有所悟。七月，于天岁城郊遇白炎，一见倾盖。越三年，敬帝宠贵妃，割剥无度，朝野怨声载道。七年四月，和再遇白炎，述己志。六月，北岭以重赋民变，白炎借势起兵。和留书离家，投白炎麾下。父兄与之绝。
七年七月，白炎以和为将，兵发北陵，攻北方第一城天阑，是为崇宁之乱。
八年元月，炎军临帝都天岁。国师巫晟以一人之力阻其于帝都外三日，后不知所踪。昭贵妃朱砂堕城殉国。白炎鸠敬帝容熙。城陷之日，京中王公多死伤，唯慕氏为和力护不失。八年二月，白炎即位，定国号周，改元永初。
永初元年四月，和以将印换取慕氏平安百年之帝王承诺，自此远走海外。太业后，犹有人言其踪迹，曰：战船结对，只身海上。”
这个为周朝天下立下赫赫战功的年轻将领，他的一生已经成了与帝王白炎不可分离的传奇。然而令所有曾经跟随过他的人没有想到的是，白炎为帝以后这位开国之功足可彪炳千秋封王赐爵的少年将领不但没有平步青云位列三公，反而激流勇退，交回将印，飘然而归江湖。后来人都说其此举是为换得帝王承诺，维护家族百年平安，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对于此，当事人已不知所往，而当时还在位的元帝白炎也未曾置语一词，有过任何辩解，所以世人也就无法询知真假。而很少有人注意到的是，史书之上紧随其身世生平之后略约提及的一段为乱世惨烈所淹没的人事变迁。这寥寥数字的风月牵扯，在风起云涌金戈铁马的历史之中已经引不起任何注意。“和幼与右相褚九龄幺女褚素心有婚约。崇宁七年十一月，褚九龄被指通敌，褚氏满门抄斩，褚素心亦在其列。”
许多年过去了，海上舟中的慕清和吹起唇间的柳叶，再次回忆起那些逝去的故人。当年为了以防东齐帝君野心，慕清和在白炎授意下辞位还印，退至海上，花费数年，收服海面各路水上势力，打造一支精良海军。而后来同样在白炎的命令下，先潜伏天岁为内应，后又于天岁城破后失踪其实辗转至东齐为臣，继续为国忍辱负重潜伏作细的苏静终于归来。慕清和本打算将船队交予他，却不想他告诉自己他的真名其实是赵钦，而他的家乡还有一个人在等他。
慕清和望着这个牺牲如此巨大的男子，无法开口告诉他，那个在青川等着他归去的女子，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这千里江山，朝阳万里，点燃城阙。眺望长天，时节远大，却埋葬了多少人的青春热血，零落过多少悲歌。而终究，无论经历多少沉浮世事，最终需要的，不过只一叶小舟。
雪落的时候，慕清和为这河山永慕故人故事吹完最后一支怀念的歌，听到身后佳人温柔的语音。也许这便是最好的结局，曾以为失去的忽而复得，素心依然在自己身边，恍如梦幻。
又如这海上，每夜升起的明月。
照亮这人间。
本文改编自河图《倾尽天下》歌曲系列及完整文案，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