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渊头凄风冷雨中,透着一股浓浓哀伤。
“相思无用,为别而已,千般煎熬又如何!浪子为君歌一曲,劝君切莫把泪流。”风声絮絮,笑声已停,树林里远远传来一道应和之声。
他沉下气来,想来自己垂危之际,醉于伤感,心神不备,竟然不觉有人靠近,若是敌人来袭,怕是会遭了毒手。
过了半刻,脚步声临近,一个少年自树丛里钻出。其相貌不过十三四岁,星眉剑目,英气逼人,正是先前巡山的钟离,手中的铜锣棒槌不见踪影,只剩下腰间一条酒囊。
钟离抖了抖身上的雨水,看了看靠着青石老者,微笑道:“老前辈当真好雅兴,选了个风吹雨淋的‘好地方’吟词作对。不知何故,您一把年纪还为情所困,须知情丝千万缕,剪不断理还乱呢!”
少年谈笑之间,让人萌生亲近感觉,一番说辞却是带有几分开导之意,像是他经历了情爱,看破了红尘一般。
老者放声大笑起来,笑得不顾形态,自己纵横江湖数百年,居然被一个毛头小子说教起来,若是传出去岂不被世人笑掉大牙,于是反问道:“小子你稚气未脱,尚不经多少人事,男欢女爱都不知晓,怎懂这情字?”
钟离见老者慈眉善目,脸上堆满了盈盈笑意,料来应该是个好人,于是走到他跟前盘膝而坐。
“我虽未经历过情爱,但也知道红尘之中唯有情字最难解。书经上也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想来就是令人头疼的东西,前辈一把年纪又何必去执着,倒不如喝酒吃肉来得痛快。”
老者哑然失笑,摇头不语,想不到这少年还真说出几分道理,不由重新审视起钟离来。
发现他天庭饱满,骨骼精绝,一身灵秀气息,是块修炼的好胚子,而且举手投足间身姿稳健,已踏上习道修真之路,不由心头微微一动。
钟离见老者沉思不语,也不催促,自个儿取下挂在腰间的酒囊,拔开木塞大口饮了一口,顿感血脉通达,一股热流在腹内升起,被雨水浇得冰凉的身子也暖和了几分。
老者闻到酒香,口中津液滋生,不由自主地抿了抿嘴。钟离看在眼中,把酒囊一递。
老者喜上眉梢,觉得这少年可爱至极,正欲伸手去接,却见钟离突然又把酒囊收了回去。这番举动,不由让他肝火大动,自己堂堂阎罗大帝,竟然被这样戏耍,一腔怒火正欲发作。
钟离也发现不妙,急忙解释:“小子可不怕前辈将酒喝光了,只是劳烦您等上一等,我去去便回。”说完也不等其应答,闪身就钻进了树林。
老者也不知其意,只好耐下心来,看看他到底卖什么关子。
约么过了一刻,钟离就已返回,手里还抓了几个野果,有青有红,又走到青石边小心翼翼地把那株绽放的白花连着根须刨了出来,将几物放在石上一起研磨。
老者大为不解,寻思这东西应该不是什么害人的毒物,不然他怎会当着自己的面调配。
钟离把磨碎的渣渣合着汁水一起放进了酒囊,要晃了几下,重新递给老者,微笑道:“老前辈面色惨白,气息虚浮,定是身受重伤。小子略通药理,采了几株药材研磨入酒,可疗伤固本。”
老者恍然大悟,原来眼前少年是一番好意,想为他疗伤,之前怕是错怪他了,心中顿时生出几分惭愧,又有几分赞许。
烈酒下肚,片刻就有了反应,一股灼热之意在五脏六腑中游走,身子也舒坦了许多。
可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体,奇经八脉俱废,功力散尽,残喘至今,已是回天乏术。又猛喝了几口在放下了酒囊,看着青石旁生过那白花的坑凼,问道:“这花不仅好看,而且还是药材?”他虽修为盖世,但对这医道药理却是一窍不通。
钟离挠了挠头,也不骄傲,道:“老前辈先前所吟之词称其为梨花,着实有误。这花开得像梨花,株茎如兰,其名‘一缕含香’,生长在凌霄绝顶之上,采集日月精华,有固本培元增长功力之效,是一味难遇难求的灵药。”
听到这里,老者也突然明白,为何这少年会出现在此。“一缕含香”有这等功效,定是他苦求的宝贝,而他居然舍得用这灵药救个一面之缘的人,这样的品性,真可谓是宅心仁厚。
“小兄弟如此大仁大义,实乃当世少有,老夫误解你良苦用心,真是好生惭愧。”
老者还未说完,钟离便打断道:“老前辈不必介怀,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这区区一株灵药。只是前辈伤势太重,这药酒疗效甚微,待我将您扶回龙虎山寨,再寻良方······”
老者欣慰一笑,一把扶住钟离,细细看着他,道:“小兄弟的心意老夫记下了,只是我一身功力散尽,真魂受挫,无药可治,纵使手段通天,也撑不过一时三刻。”他说话间语气忧伤,满身的气势也消失殆尽,已然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这赠酒恩情,老夫无以为报,只有一卷经书相送,望不要推辞。小兄弟既是修炼之人,此物对你大有用处。”
老者小心的从衣袍中摸出一本线装纸册,捧在掌中看了好久,才恋恋不舍地递给了钟离。
钟离大喜,郑重地接了过来,心想老前辈真心割舍其爱,自己若是推辞,岂不是显得虚伪做作,当即叩拜以谢。
此卷入手尚有温热之感,与普通书册一般大小,泛黄的封面上书六个大字:太阴万法真解。
里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蝇头小字,还附有图解注释。
老者收回了留恋的目光,说道:“我一生追求修真炼道的极致,走遍五界苦研武学法术,所感所悟,写 成此卷。对地府乃至另外四界略有浅谈,此中更‘摄神御鬼大法’、‘九冥离魂刀’两大神通,你若习得其一,也可傲视一方。”
越听越是心惊,钟离暗自猜想,这老者绝对是修为盖世的一方巨头。
阎罗大帝纵横天下,手段诸多,“摄神御鬼大法”鲜为人知,但“九冥离魂刀”的凶威,名震天下,但凡有几分能耐的人都有所闻,被誉为“天下第一阴兵”。
老者见钟离如获至宝,爱不释手,心中也宽慰不少。于是又为他讲解一些修炼法门,叮嘱他切莫急功近利,误入魔道。
两人在风雨中交谈甚欢,不觉天都黑尽。风停了,雨也渐渐没了,乌云散尽,天空高高挂起了一轮朦胧月。
钟离恍然有所觉,抱拳道:“小子钟离,未请教前辈尊姓大名。”
老者微笑道:“封道然。”
钟离默念了几次,记在心中,并无惊讶。世人只知道地府至尊是万人敬仰的阎罗大帝,可这五界之中却少有人知晓他的名讳。
看夜色幽深,时辰不早,钟离也有些分心。到了这么晚,自己还未归山,龙虎山寨里的兄弟肯定很担心。
封道然也看出他有几分焦虑,追问之下,钟离才道出缘由。
“我本是一个孤儿,被一个药师收养,承蒙义父他老人家悉心照料。可两年前他因为救人而染上了不治之症,最终死于顽疾。”钟离语气忧伤,彷佛回到了过去那段时光。
“医者难自救啊!”封道然也抱有同情,静静听着少年的往事。
“还好自幼义父便常常用灵药为我洗经伐髓,督促我勤加修炼,也算得有几分身手。后来我上了龙虎山寨,但山上兄弟都是有情有义的真好汉,少不得做些侠义之事,十分痛快啊。”
封道然眼中涌起一道精光,哈哈大笑:“钟离小兄弟啊,老夫真是发现我俩儿越来越投缘了。”
两人相视之间,开怀大笑,随即又谈起了绿林趣事和行侠仗义之举,声音在寂静的黑夜里传得老远。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封道然突然停了下来,默默不语,良久才开口说:“钟离小兄弟,老夫······怕是要去了。”
钟离一惊,正欲想找些说辞安慰他,却发现封道然原本盘着的双腿只剩下空空裤管。
封道然神色平静,道:“不要惊异,生死天注定,只在早晚而已。老夫被高手所伤,生机流逝,躯体会慢慢消散。但坐化之前,尚有余愿未了,不知能否拜托小兄弟?”
钟离心中替他难过,知他时限将至,哪会有一丝推脱,毫不迟疑道:“前辈放心,我自当肝脑涂地,不负所托。”
封道然摇了摇头,说:“不必如此,你且以自身性命为先。这件事关系重大,牵扯诸多是非恩怨,本不愿你卷入其中,但老夫担心若不及时处理,恐怕会酿成地府之祸,危及一界安宁。”
他从怀中贴身处摸出一块令箭放到钟离手中。
令箭呈紫红色,入手温润似玉,前面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阎罗令。后面雕刻两行小字:行生死,度轮回。
封道然脸色凝重,道:“老夫只要你去寻一个人,越快越好,他就是十殿阎罗之一的平等王。这个家伙云游四海,神出鬼没,我也不知他在何方。你把令箭转交给他,其他事就不要插手了。”
这句话说得轻巧,可把钟离给吓懵了。地府之中除了至尊阎罗大帝,就属十殿阎罗地位最高。
顾名思义,十殿阎罗一共十位,有阎罗王、转轮王、平等王等共十王,都是修为通天的盖世人物,其中阎罗王封道然在五百年前击败九王成为阎罗大帝。
钟离不由有些苦恼:其一,他一介草寇怎能见得到地位如此尊崇的平等王;其二,平等王行迹无踪,他又何处寻找。
封道然见他为难,开导说道:“若真是十年八载还未找到平等王,那也是天意,小兄弟只管找个荒山野岭把令箭给埋了就是。尽管如此,在死前得一忘年之交,老夫也能含笑九泉了。”
钟离连连点头,封道然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也不再纠结。以后只管竭力而为,至于成否,那便看老天爷了。
封道然本想摸摸钟离的脑袋,却发现双手也没了知觉,丝毫动弹不得,只好作罢。
“你这小子聪明得紧,怎么这会儿开始发起愣来。再不听我说完,怕是就没机会说了。我怀中尚有一瓶丹药,虽不是稀世之物,却也有几分养神聚气、增长功力的效果,我吃了你的‘一缕含香’,这个就算一物换一物。”
钟离在他一再催促下小心掏出了一个白玉瓶,并同先前的令箭、《太阴万法真解》贴身收了起来。
“夜入三更,你若还不回去,龙虎山寨里的兄弟肯定就要急得搜山了。”
“前辈,我再陪你呆一会儿吧。”
虽然两人相交不足半日,却是惺惺相惜,割舍不下,钟离心中哀苦,想要送他最后一程。
“你且将我脖颈上的玉佩解下。”封道然长叹了口气,看着钟离说,“如果你今后踏足人界,便帮我去南海见一个名为‘池烟’的故人吧。”
钟离傻乎乎地点着头,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刚才他解下玉佩之时发现封道然双臂也已经没了,不由悲从中来,情不自控。
月色朦胧,微风低吟,仿佛某人在黑暗里轻轻私语,聆听着那无人能懂的声音,孤独沉默。
“这世间情爱太让人烦恼,小子你若是遇见一个真爱之人,千万要好好珍惜,切莫错过。”
封道然吃力地转过身子,背对着钟离,两行浊泪从脸庞滑落,喃喃唱道:“一条幽路通黄泉,忘川流不尽凄苦,此生难相忘,梦里难相傍······再踏红尘道,万事皆相淡,午夜梦回时,独拨相思弦······”
歌声悠悠,凄凉悲哀。钟离肝肠欲断,忍着心伤,对着他佝偻的背影三拜九叩,终才含着一汪眼泪,往树林中走去。
星光不现,只剩下这满山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