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人们对中老年妇女的称呼往往是这样的——以她的娘家姓加上她在婆家的辈份就可以响亮地呼叫了。这种做法很有女权主义的意识。至于故乡的大娘大妈大婶们意识到了这点没有,却不得而知。“百仙娘子”属于专有名词,是乡人对“请神下马”者的特有称呼。至于平常,乡人知道她“叶姓”,故多称她“叶家姐”、“叶家婆”、“叶家大妈”,我按照辈份,称之为“叶家伯娘”。
叶家伯娘住在湾台中间,她的家是儿子侧墙延伸下去的一个小三角棚。她身材高大的老伴摔闪坏了腰,整天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我曾见过她把老伴抬到秋日里晒太阳,老伴脸色苍白发灰,像一张粗糙的革纸,松弛的皮肤如挂在老树上的苔秽,因为叶家伯娘的缘故,得以使他的生命延续了很久。叶家伯娘和我祖父母多少有些渊源,我有一个大伯患急症而去,死时他的儿子还在“奶窝里”,只好让叶家伯娘家的幺儿子“搬灵牌子”。不久,孩子也得“白喉”死了,绝望的大妈无法守寡,“走路”改嫁了。叶家伯娘的幺儿子便顺理成章地“过继”给死去的大伯做儿子。因为这个渊源,两家向来比较亲近;祖母崇拜各路大仙菩萨,叶家伯娘是人与神的通灵人物,她们志同道合,两家的关系更近了一步;祖母有些小病小灾都找叶家伯娘化解,叶家伯娘也能手到病除,这样说来自然亲上加亲了。
叶家伯娘身体瘦削,给人弱不禁风之感。特别怪诞的是她那嘴的右角边上有一个肉瘤子,圆溜溜的像一颗珠子,不说话时,她总是把这个肉珠衔在嘴里,整个面部绷得紧紧的,显示出沉默的威严。乡下人认为,通灵的人必异于常人,那么说叶家伯娘有这个肉瘤才正常,否则就不正常。她每每给我祖母写符文时,总是紧抿着双唇,一副吃力而用心的样子。不知什么时候,她却把那象征菩萨的灵性的肉瘤给割掉了,我不习惯了很久。我曾作为红小兵和叶家伯娘的封建迷信作过斗争,至今还记得她反驳我的话:“你是毛主席的凤凰儿呀!”她又说:“你欠我一只金戒子,你妈是认账的,你爹爹婆婆(祖父祖母)也是认账的,不看你现在凶得狠,长大了能挣钱了也须认帐!”她一连串的几个“认帐”弄得我摸不着头脑,慌忙找母亲,母亲毫不含糊地点头称是:“你两岁那年差点死了,是她搬菩萨救了你的命,我向菩萨许了愿的,要奉上一个金戒指。”作为红小兵,我想告诉她我对封建迷信永不认帐,可终归没说出口。
叶家伯娘最著名的事迹是在正月十五那日看年辰,以决定一年丰收欠收或水涝干旱,乡人说叶家伯娘主持的看年辰,十之八九是准的。她成了乡下一年总的天气预报员。如果叶家伯娘说这年水大,生产队就提前加固堤坝,以防涝于未溃之时。这份年度天气预报的制订方法不知能否对现在的水涝干旱有些借鉴作用,仅供有关方面参考:
叶家伯娘先在大年夜前选定去谁家举行看年辰仪式,选定的这户人家须将大年三十吃年饭时盛饭的畚箕存放于阴凉之地,中途决不能洗刷。到了正月十五夜晚,把畚箕请到厅堂的方桌上,用一根红漆筷子,筷子头上捆绑女人用的抵针子,抵针子系在畚箕沿上,畚箕上方蒙上一块青布,两名少女分立左右轻轻托起畚箕沿子。青布遮盖的畚箕下,用一个装糕点的木盘盛满沙子,红漆筷子的另一头顶在沙子上。一切准备就绪,便上香燃表,跪求祈祷。在满室烟雾腾腾下,这个以女人为主的活动拉开了序幕,于是室内人齐声唱道:
正月正,麦草青,请七姐,问年辰。
年成问得梭罗转,去也梭,来也梭,
梭得七姐笑呵呵。去也要,来也要,
要得七姐骑白马,雾露马,上天去,
扫帚马,下地来,扫帚马上一根柴。
把给七姐搭桥来。来得早,黄丝袄,
来得迟,穿蓑衣。大门来,大花鞋,
后门来,穿草鞋,烧热茶,煮热酒,
年年请回七姑娘。
请的七姐就是黄梅戏中的人物,那个爱慕人间生活下凡与董永成婚的仙女。这样反复念叨20余遍之后,两少女抬着的畚箕抖动不停,系在畚箕沿下的筷子头在沙子上绘制图案。七姐下得凡来,玩心大发,先在沙子上画些花鸟鱼虫,犹与凡间的村姑们比试心灵手巧。这样与人间亲密交流后,才姗姗回到正题来。画上一圈,表示圆满和丰收,如画的圆没有封口,表示年成欠收水大。七姐和凡间的村姑比试后,必须寻找一个替身暂时寄居自己的灵魂,冷不防地钻进一个少女的身体里,让这少女又哭又闹,一副疯疯傻傻的模样。人们便知七姐上了身,趁机问些死去亲人的生活状态,她均能一一作答,而且八九不离十。
叶家伯娘静静地坐在一旁,任湾台中的妇人们和七仙女耍闹交流。眼看夜已深沉,她掐算一下,七仙女归天时辰已到,便焚烧一道黄表,将黄表灰沿畚箕均匀地撒成一圈,掀开蒙在畚箕上的青色布盖,把畚箕翻开。这时,七仙女寄居灵魂的少女,打了两个哈欠,醒了过来,对于众人的询问,一概不知。
看年辰最重要的时刻到了。这时的百仙娘子,在与“扶马”一问一答一唱一和中,手执一把宝剑狂舞,她在迪斯科般地扭动中,快速飞奔而去,站在高处,猛掷宝剑,众人扑向那宝剑所掷之地,看那宝剑插入的深度和朝向判断水旱程度。有一年,叶家伯娘的宝剑插进了湾台前的水塘里,那年西天的洪水滔滔而来,泛滥成灾。
1998年冬季,80高龄的外婆为我看花树时,特别提到了我的“救命恩人”——“百仙娘子”说:“人不可忘本,一定要去看看她!”我听后大吃一惊,在我幼年的记忆里她已经很老了,像个历史人物一样留在我心中,她居然还健在。回故乡后,我从住在原大队部的大伯大妈处得到证实,大妈说:“叶家姐几个月前还杵棍打杖到我这儿来,向你讨要一枚金戒子,要我把话带到。”母亲也曾郑重其事地告知,我两岁时,一天突然脸色发青,呼吸急促,浑身高烧不退,是她亲自组织十几个男人守候在我家厅堂,为我挡煞除邪,抱着我三天三夜没有离身,使我得以转危为安。我在大伯的带领下,找到她住的地方,见她躺在厅堂一角,一捆稻草做床垫,稻草上铺着一套铺盖。躺在被子里的老人,我无法看到她身体凸凹起伏,看来瘦弱得不成形状了,小巧的脸庞显得婴孩似的弱小,不及一个成年男人的拳头大。可那张脸却如我幼年时所见一样,依然没有皱纹。我大伯大声叫唤她,她才得以苏醒。
睁开双眼,着实让我吓了一大跳,那双眼明亮得发绿明亮得怕人,和她那张小脸配合起来,简直是只饿急了正扑食老鼠的猫呀!祖父曾告诉我一种奇异之相——猫相。躺在地上的这位老人就是这种相貌。她没有问我是谁,好像预料我会来看她,只听她说:“我几个月粒米未进,靠点糖水防身保命。”问她多少岁,这句话听清楚了,叹息道:“90出头了!”
别她后,脑海里总会突然冒出那双眼睛来。我实在不明白,她那无比瘦弱的身体里究竟蕴藏了什么,能使那双眼睛燃烧得如此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