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后的一个春节,宝善街上,张小顺站在“云生南货店”门口看着小伙计搭了竹梯换牌匾,“云生南货店”的旧牌匾拆了下来,挂上了一块新簇簇的“张记南货店”的新牌匾。夫人巧云穿了大红的皮袄裙,乘了马车到了店门口,下了车抱了儿子福宝出来。
福宝吵着要看放竹炮,张小顺笑呵呵的答应了。一串挂炮放了一地红纸屑,巧云捂了儿子的耳朵问小顺:“什么时候去乡下娘舅家拜年?”
张小顺说明天吧,今天还要去把顾老爷订的货送去。巧云点头说:“好。”
张小顺说:“天寒地冻的,你还是带了福宝回去吧,我送了货也早点回来吃年饭。”
巧云说:“你自去忙吧,我在店里坐一下就回去了。”
张小顺拿了几篓南货,带了皮帽,出了店门。他准备穿过大兴里去顾连福的吉升客栈。正值年下,长三堂子的倌人有引喜神的风俗,许多倌人打扮的花团锦簇的在向喜神的方位走着。一路上说说笑笑好不热闹。引来许多的客商停足观看。
张小顺进了大兴里,正巧一群倌人引面走了过来。她们打打闹闹,一不小心有位倌人撞到了张小顺的身上,只听那倌人“啊哟”一声,回头一看,只见张小顺穿了毛皮褂子,知道是位有钱客,于是暗送秋波,冲他笑了一下。
张小顺自从和巧云结为夫妇后,眼里只有巧云,哪里把这些个倌人放在眼里。那倌人见兜搭不成,于是拿了手绢引了上来:“客官,要不要去我的书寓打个茶围呢?”
张小顺笑着避开了,那倌人还要来纠缠,被一人喝住了:“还不快走,纠缠什么?”
张小顺一看是老鸨模样的妇人,仔细一瞧十分眼熟“兰香……”
陆兰香见有人喊自己,也停住脚细瞧:“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小顺啊。”
熟人相见,兰香不由的热情地拉了张小顺的手问长问短起来。顺便问起巧云近况。张小顺说巧云好得很呢,生了个儿子,我们托了她爹爹万三的福,把欠债都还了,还把娘舅的南货店也盘了下来。生意好得很。兰香说:“巧云真是好福气。”接着又问:“王云生回了乡下可过的好?”
张小顺说:“听说舅母前几年小产,身子也垮了,老是躺在床上,娘舅因为舅母一直病着,他也没再来过海城。”
兰香说:“这可苦了月仙姐。”
张小顺问金月仙现在如何?
兰香说:“听说去了一个叫水月庵的尼姑庙,剃了发,做了尼姑。”两人说着都为金月仙遁入空门惋惜了一番。张小顺因为要给顾连福送南货,不易耽搁,于是别了兰香,继续赶路。
出了大兴里口,刚要转弯拐进边上一条小胡同,见一中年妓女,涂了厚厚的粉,站在冷风里冻得瑟瑟发抖,不过一双眼睛还是很灵活,主顾右盼的,见有男子走过就上前去兜搭。
张小顺想做幺二妓女到底是要苦些,这个年纪还要站街接客。不由低了头急急走过,早被那妓女看见,一把拉住说:“客官,去我那里吧,只要一块大洋,便宜的很。”
张小顺说“我还有事,改日吧。”
那妓女哪里肯放过:“就今日吧….”
张小顺拼命挣脱,他拿眼一瞧惊讶得喊了声:“月娥姐……”
陈月娥一见是张小顺大吃一惊,急忙用衣袖遮了脸。
张小顺问:“月娥姐,你为何要沦落至此啊?”
陈月娥见张小顺问起,不由心底苦楚掉下泪来:“都怪我那老鸨娘,袒护我弟弟胡作非为,把好好的一个书寓给败光了,现在几个人是连饭也吃不上了,我现在年老色衰,还能怎样?”张小顺见大冬天的可陈月娥却只穿了件单夹袄,浑身冻的发抖,不由长叹一声:“想你当年是如此的风光无限,千万缠头,宾客盈门,可如今却沦落的像个乞丐一样。”说得陈月娥也伤感落泪。
张小顺念及当初陈月娥和陈巧云的姐妹情分,他从皮袍里拿出二十块大洋,塞在她手里:“月娥姐,这么冷的天,你还是快回去吧,这二十块大洋去买点年货,好好过个年。”
说着忍了眼泪头也不回走了,那陈月娥手里捏了这沉甸甸的二十块大洋感激的跪着向张小顺的背影磕了三个响头。
张小顺一路感叹着来到吉升客栈,见了顾连福,把南货交给他,两人坐了喝茶闲聊。张小顺沉思片刻,摇了摇头说:“一个人,风光时真应该为日后好好打算才对。”
顾连福哈哈一笑说:“小顺今天怎么感慨起人生来了,大节下的,应该开开心心才对,怎么如此伤感?”
张小顺说:“我是有感而发。”
顾连福问:“感从何来?”
张小顺就把自己遇见陈月娥一事说了,顾连福一听沉默不语。张小顺说:“看着陈月娥现在这个样子,怎会想到她当年的风光?”
顾连福说:“做个倌人,不好好为自己的将来打算,到了年老色衰下场肯定只能如此。”
张小顺说:“同样做个倌人,我看兰香就好的很,开个书寓,还买了不少倌人呢。”
顾连福说:“我看兰香也难,自从钱亚白去了广东上任,那兰香失去了一个大的经济支柱,生意也大不如前了。再加上那大金牙的书寓关了后,老是上门问她要钱,她也烦恼得很。”
张小顺听说一笑说:“还是不要提这些倌人了,谈谈生意的事吧…”
于是两人转了话题,谈论起别的事来。喝完了茶,张小顺告辞了顾连福回家,由于怕再遇到陈月娥,于是张小顺绕了很长一段路才回到南货店,他让小伙计们关了店门,回家过年,自己也雇了车回到万家花园。
巧云已经在家摆好了桌子,桌上放起了年菜,儿子福宝戴了虎头帽,穿了小皮袄,被娘姨抱了在院子里玩,见了张小顺回家,扑过来要他抱,张小顺抱了儿子进屋,巧云引了出来问:“怎么去了那么多时间,我叫娘姨都到门口来看了好几回了。”
张小顺说:“去了顾老爷那里聊了会天,不知不觉就晚了,今天你知道我遇见了谁?”
巧云不知,摇了摇头说:“谁能知道你会遇见谁了?”
张小顺说:“我遇见了陈月娥。”
巧云听张小顺说起陈月娥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奇怪的,月娥的书寓在那里,偶然遇见也是有的,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张小顺把福宝放在椅子上,脱了衣帽交给巧云:“她现在哪里还有福气在书寓,她现在是幺二上的妓女。”
巧云吓了一跳:“什么?才几年功夫,怎么会沦落至此?”
“还不是她的黑心老鸨娘和他那恶棍弟弟害的。”张小顺说:“大冬天的,穿了单夹袄,人也老得不像样了。”
巧云听说陈月娥的惨样,心想:“幸亏自己被爹爹赎出,跳出了火坑,如现在还是在堂子里的话,难保陈月娥的今日就不是她巧云的明日。”想着还是心有余悸。她收了话题,叫下人开饭。
第二天张小顺带了夫人孩子到乡下给娘舅王云生拜年,万云生见外甥到来倒是十分的开心,舅母王氏还是躺在床上养病,以往的那份凶悍劲早已被那些药罐给淹没了,张小顺在娘舅家心情愉快的谈着自家的生意,说过了年准备再开一家分号,而巧云则带着孩子在一旁幸福的笑着,张小顺看着妻子,心想明年巧云又要给福宝生一位弟弟或妹妹了。海城的那些事至少现在是离他们很远很远…想那海城的倌人真是起起伏伏,各自有了各自不同的命运。那陈巧云是夫妻恩爱,儿孙满堂。但陈月娥却是穷困潦倒,久病缠身。那陆兰香虽独立门户,却常常受到老鸨的骚扰,总是口角不断。陆兰香却是红颜薄命,冤死在清河坊,那安贝勒爷更是因情所困,病死京城。金月仙原本以为嫁得好郎君,可以白首到老,那想到偏逢了凶悍的正妻,把她毒打赶出,余生只能在青灯古佛旁了却余生。更别说那风头正劲的袁雅芬,被那黑皮阿大缠住,骗去千万的金银,沦落到只能提了竹篮在各个堂子门钱卖些瓜子小食。长三堂子里照样是灯红酒绿,曲调清音。可谁会想到在门口卖小食的那位妇人,曾今却是王孙公子拿了千万缠头来奉承的红倌人呢?这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新人哪闻旧人哭啊。
这些海上花,一旦入了海,只能任由那海水冲刷,飘飘荡荡,渐渐的凋零腐烂,最后被海水淹没的无影无踪。
近百年来海城在一代一代人的来来回回中,变的越来越美丽,越来越现代,那些陈年旧事早就被那些推土机给掩埋在废墟中,一幢幢的高楼大厦,迎接的是二十一世纪的早晨。一座美丽的东方现代大都市展现在江小娴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