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我都独自静静地在梅苑中度过。
“小兰,我觉得有些闷,你陪我出去走走吧。”我对屋里正在扫地的小兰道。“是,夫人。”小兰放下扫帚,拍拍手,走了过来。
此时已经雪霁,太阳暖洋洋地悬在空中。常绿树的枝叶后所堆着的雪,和枯树上的,很有差别。前者因为有叶子衬托着之故,雪上特别堆积得大块点,远远望去,如开满了白的山茶花,或水棉花。后者,则只有一小小块的雪片能够在上面黏着不堕落下去,与刚著花的梅李树绝地相似。实在,我初头几乎把那些近在路旁的几株认错了。地上半黄或全赤了的枯草,多压在两三寸厚的雪褥下面;有些枝条软弱的树,也被压抑得欹欹倒倒的。不远处立着一个四角亭子,华月和晴儿正在其中。
我正欲转身,却听得晴儿向我喊道:“姐姐!”华月也看到了我。只见晴儿附在华月耳边轻语一阵,华月看着我笑着点点头,晴儿便飞跑着来到我面前,白玉般的脸庞泛起红晕,笑道:“姐姐平日里不喜走动,今日好不容易出来散心了,就让妹妹陪姐姐走走吧。妹妹知道前面有一处林子,都是大片的红梅,想来姐姐应该喜欢,妹妹陪姐姐去看看,如何?”我礼貌地笑道:“不用劳烦晴郡主了,我自己去就可以。”“姐姐这么说可是见外了,还是妹妹陪姐姐一同去赏花吧,月哥哥,你说呢?”晴儿的声音软糯无比。华月看着我道:“如儿,这附近有一片红梅林,开得正艳,你喜欢梅,去看看吧。”我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我随着晴儿来到那一片梅林,那一株株梅树的疏影投在地上,树枝上的红梅瘦瘦的,却分外精神。我不禁想起曹雪芹的《咏红梅花》之一,诗云: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已笑东风。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鼻尖萦绕着梅花的暗香,带着些清冷的感觉,沁人心脾。雪中赏梅,真是人生一大乐事。
“姐姐,这花可合您的意?”晴儿笑道。我微笑着点点头。她让身边的丫鬟折下一枝红梅,递给我道:“这枝红梅送给姐姐。”我惋惜道:“好好的一枝花,被折断真是可惜了,离了根,它又能活几时呢?”晴儿的脸色有些僵硬,立刻对着那丫鬟骂道:“谁让你把这花折下来的?没看见姐姐不喜欢这样吗?”丫鬟瑟缩着身子,磕磕巴巴道:“小姐,是您让我摘的呀!”晴儿忽然甩了她一个耳光,她的脸瞬间红肿起来。晴儿还不罢休,继续打骂着那丫鬟,只见那丫鬟被她打得跪倒在地,捂着脸嘤嘤哭泣着。我眨眨眼,小兰便会意地上前扯开晴儿,没想到扯开之后,晴儿竟响亮地抽了小兰一个耳光,盛气凌人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也是个下人,怎么敢来管本小姐的事?”我连忙把小兰互在身后,道:“你怎么敢打我的人?”她冷笑道:“她不过是个下人,姐姐这么护着她做什么?难道姐姐不曾教她规矩吗?主子的事,也轮得到下人来管了?姐姐教导无方,那就让妹妹来替姐姐管教管教吧。”说完,竟一把扯过小兰,打了起来。一时间,小兰的呻吟声回荡在我耳边。我气极,大声喝道:“住手!”可是晴儿根本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当务之急,就是扯开晴儿。我赶紧对那个还趴在地上哭泣的可怜人儿道:“还不赶快拉开你家小姐!”说完,便和她一起拉扯正坐在小兰身上的晴儿。晴儿凭着一身蛮力,甩开了那丫鬟,转而和我扭在了一起。突然,她声音哽咽道:“姐姐,姐姐,你要干什么?快停下来,姐姐,妹妹求您了……”说着,眼里落下几行晶莹的泪来。我愣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在这晃神儿之间,晴儿猛力推开我,哭着向前跑去。我猝不及防,被她推得直直撞在了身旁一米远的树干上,巨大的冲击力撞得我后背生疼,肚子也猛烈地疼痛起来。我剧痛难忍,浑身脱力般顺着树干跌坐在地上,脑子里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只感觉到肚子那里传来的钻心的疼,然后就是小兰带着哭腔的焦急的呼喊声:“夫人!夫人,您醒醒啊!夫人,您怎么了?主子……”紧接着,便是华月激动的喊声:“如儿!如儿!”
我迷迷糊糊感觉到自己被人轻轻放到了床上,房间里面乱作一团,充斥着脚步声﹑器皿的碰撞声﹑小兰和晴儿的哭声﹑华月的怒吼声。我浑身都被冷汗浸了个透,肚子那里的剧痛让我忍不住连连呻吟。没想到晴儿的力气那么大,是我疏忽了,才被她那么猛力一推,撞到树上,可是撞的是背啊!肚子怎么比背上还疼得多呢?再说了,现在疼得死去活来,连在床上打滚的力气都没有的人是我啊!晴儿在那儿大哭个什么劲儿?我脸上湿漉漉的一片,眼睛还在不断流出咸咸的液体,在我已经全身都是汗的情况下,我分不清那到底是汗水还是我的泪水了。
“夫人的情况不妙,恐怕肚子里的难保啊!”耳边传来一位老者叹息的声音。“你是御医,一定有办法的!一定要保住!”华月焦急道。“不是老夫不肯尽力,只是夫人受到了太强烈的撞击,就这么个撞法,不论是谁,怀了几个月,那都得撞没喽!老夫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老者惋惜道:“夫人这次小产,现在又疼得浑身冒冷汗,凉气袭体,以后怕是要落下病根儿啊!”我的脑子更加混乱了,小产?我——怀孕了?“夫人,您可一定要忍住啊!”小兰哭着给我擦汗道。我哭笑不得,这是可以忍的吗?那要不她来忍个给我看看?要我挺住还差不多,嘴巴可真够笨的。然而,我再也没有力气去想什么了,陷入了昏迷之中。
我是在阵痛中醒来的,华月正守在我的床头,见我醒来,一把抓紧我的手,激动道:如儿,你终于醒过来了!”我转了转有些僵硬的脖颈,沙哑着嗓子问道:“我刚才是不是晕了?”他蹙眉道:“如儿,你已经昏迷七天七夜了。”闻言,我一惊,道:“我怎么昏了这么久?”华月一脸哀痛道:“如儿,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我想起昏迷前那个老者的话,心里慌乱起来,颤抖着声音问道:“我……是不是小产了?”他抚去我脸上的泪花,柔声道:“如儿,没事的,我们还可以再生,还可以再生啊!”我的泪流得更凶了,他的手上沾满了我的泪,还在帮我拭泪,直拭得我的整个脸庞都湿漉漉的。我紧紧闭着双眼,道:“怎么会这样?”他怜惜道:“你撞到了树上……”是晴儿!我睁开眼,恨恨地盯着头顶的帷帐。如果不是她,我就不会小产!我哽咽道:“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他坐在我的床头良久,终于还是出去了。
小兰红着眼眶走了进来,在我的床边跪下,抽泣道:“夫人,您责罚小兰吧。都是小兰害您这样的。如果不是小兰,您就不会遭这份罪了。”我无力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吧,错不在你,我知道。是晴儿害了我,与你无关。”她哭得更可怜了,断断续续道:“夫人,都是小兰不好,没有照顾好夫人,才让晴郡主推了夫人,您还是责罚小兰吧,这是小兰应得的惩罚。”我哑声道:“我这次……对以后有影响吗?”小兰揩了一把眼泪,支支吾吾道:“夫人,您……您这次身子亏损得太厉害了,要好好的小心调养才能……”我颤抖着闭上了双眼,忽然想到了什么,紧紧地按住肚子道:“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是不是……已经不在我肚子里了?你们把他怎么了?把他……”声音夹杂着哽咽,言语都支离破碎。小兰连忙跪行到我的床边,握住我的肩头哭道:“夫人,您冷静点儿!夫人!”我抓紧小兰的手,哀求道:“小兰,你快告诉我,我的孩子怎么了?他在哪儿?”小兰注视着我的双眼,哀痛道:“夫人,您的孩子已经被大夫取出来了,已经……下葬了。”我的大脑顿时一阵晕眩,我有气无力问道:“他……多大了?”小兰呜咽道:“大夫说,已经三个月了。”我嚎啕大哭起来,双手还紧紧贴着肚子,那个现在已经空空的肚子。
华月闯进房间来,将我紧紧抱在怀中,我使出全身力气推开他道:“你还来干什么?孩子都已经没了,你走,你走!”他心痛地看着我道:“如儿,孩子没了,还可以再生啊!我们还可以再生!你别难过了,要好好养着身子啊!养好了,我们可以生很多很多个!”我止住哭声,冷笑道:“再生?你凭什么一句话就否定了孩子在我肚子里的存在?孩子的命在你眼里就如此一文不值吗?”“我不是……”华月惊慌的摆摆手,想要解释什么。我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继续直勾勾地盯着他道:“是啊,孩子没了还可以再生,那你的意思是不是,我被晴儿再推倒多少次都无妨?可以再生啊!呵呵……”我笑着,直到又流出了眼泪,冰冰凉凉的淌在脸上,让我更清醒了几分。“如儿,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急切地走上前来,伸出双手想要拥抱我,我往床里边缩了缩,冷笑道:“那你是什么意思?哦,你是不是觉得我又错了?我怎么忘了,晴儿那么柔弱,怎么有力气推开我呢?晴儿那么善良,她怎么会推开我呢?晴儿不懂事,就算推开我了,也不是故意的,又是一次无心之失,无关痛痒,对吧?怪她做甚么?都是我这个当王妃的没有教好她,没有让着她。孩子没了,都是我一人造成的。”啊,都是我一人造成的!如果我没有在晴儿流泪的时候晃神儿,如果我没有去拉扯她和兰儿,如果我没有多管闲事,让小兰去拉扯她和她的丫鬟,如果我没有答应和她一起去看什么梅花,如果我没有出来散心……无数个“如果”冲进了我的脑海,只觉得要把脑子挤裂开来。我拼命摇着头,喃喃道:“是我……是我……”复看向捂着肚子的双手,泣道:“我的孩子,你那么乖,从来都不会闹腾,而我却没有照顾好你,让你……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见状,华月轻轻坐到我床边,激动道:“如儿,不是你的错。别再折磨自己了,好吗?”我静静地抬头看着他,轻轻道:“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姐姐……”忽然,房里传来晴儿的声音。我愣了片刻,眼也不眨地直直看着她双眸噙泪﹑跌跌撞撞跑到我面前。她无比伤心地抽泣着,眼里却只是流下两行泪来。她委屈道:“都是妹妹的错,姐姐责罚妹妹吧。妹妹那晚太害怕了,本想逃开姐姐,却一不小心害了姐姐。如果妹妹早知姐姐已有身孕,就是被姐姐打死,也不敢有半点儿挣扎。”华月叹道:“晴儿,你先回房吧。”她啜泣道:“姐姐如今这样都是因为我,我想留在这里照顾姐姐,弥补我的过错,月哥哥不要赶我走,好吗?”她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华月,那模样,我见犹怜。他皱眉道:“你还是回去吧,听说你这几天也没有好好休息,你回去休息一会儿吧。”她用粉红色的丝帕擦了擦泪水,道:“晴儿不累,晴儿想在这里照顾姐姐。”我缓缓开口道:“小兰,屋里飞来了这么大一只苍蝇,你怎么不轰走?还要我发话吗?”晴儿的哭泣声戛然而止,泪眼朦胧地看着我道:“姐姐,您这是什么意思?晴儿只是想要留下来照顾姐姐,如今姐姐身子虚弱,妹妹怎么能不闻不问?”
我冷笑一声,道:“看来这苍蝇难轰得很,是吧,晴郡主?你说,这苍蝇只要做苍蝇就行了,干嘛非要学人话呢?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晴儿抽噎起来,道:“姐姐,你怎么能这样?”华月也皱眉道:“如儿……”又哭!我厌恶地看了看晴郡主,面无表情道:“晴郡主,赶快收起你那鳄鱼的眼泪吧!这女人之间的把戏,你瞒得过华月,瞒得过我吗?我劝你别再耍什么花招,我不想和你争什么,没意思。不然,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的事,谁都会遇到的,你也不例外。”
晴儿的眼里显出惧怕的神色,颤声道:“妹妹不明白姐姐说的是什么。”还装!我笑道:“不明白不要紧,晴郡主这么单纯,脑子转不过弯来也是正常的。如果实在不明白,又想明白的话,晴郡主可以试试。”晴儿看着我半晌,终于低声道:“妹妹不打扰姐姐休息了,妹妹告退。”我长嘘了一口气,她终于走了。华月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道:“如儿,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嫣然一笑道:“你觉得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