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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四章
书名：不离 作者：柳深青 更新时间：2016-12-13 22:23 字数：5326
就这样，我成了宰相的“女儿”，失忆了的“女儿”。娘认了我，很是高兴，便答应了师父的请求，留在师父府中吃饭。看着兴高采烈的娘和弟弟，我露出微笑。也罢，就当是认了干娘干弟弟了。有亲人疼真得挺好的，至少让我在这个异时空里感到了久违的亲情的温暖。虽然师父目前还没有认我，可是我认了我娘和弟弟了。
饭桌摆在一个四面环水的亭子里，一如当初我和师父在凌云山庄一起吃饭的时候一样，当时我还帮他夹菜呢！我看着满桌的菜，又看看师父，他对我露出笑容——礼貌而又客气，就像对待一个陌生人那般。我心中苦涩，移开了目光。娘和弟弟不住地往我碗里夹菜，一边笑着一边说：“多吃点儿，如儿，娘记得你以前最爱吃糖醋里脊了！来来来，尝尝！好吃吗？”我细细地嚼着，慢慢地咽下，微笑着道：“很好吃。谢谢娘。”于是，娘又乐得合不拢嘴了，清明的眼睛里满是笑意。“娘，姐什么时候最爱吃糖醋里脊了？她明明是最喜欢吃红烧鱼，第二喜欢吃的才是糖醋里脊呀！”弟弟看着娘，不服气地、认真的纠正道，并夹了一大筷子红烧鱼给我，道：“姐，我给你夹一块鱼，我记得你最喜欢吃的明明就是红烧鱼嘛！”我含笑不语。看向师父，他一直都是笑盈盈地注视着我们。
“如儿，这两年你去哪里了？娘怎么都找不到你呀！可把娘急坏了！”娘关切地问我，脸上露出惆怅的神色来，皱眉定定地看着我，眼神哀伤，又有些模糊，像远处天空上飘缈的星辰似的，许是陷入了回忆罢。我情不自禁地放下碗筷，伸出手去抚平娘皱着的眉头，道：“娘，别伤心了，我不是回来了吗？我前两年拜师去了。”弟弟眼睛一亮，笑问：“拜师？拜谁为师？”我看了一眼师父，他并没有看我，只是挑起一筷子饭放入嘴中，嚼了起来。我笑着问：“怎么想知道这个？这很重要吗？”弟弟忙不迭地点头：“当然重要了，姐，你跟着你师父都两年了。你离开了我们之后就一直跟着他，这多重要啊！”“是啊，如儿，你孤身一人在外，是你师父照顾了你两年，还给你传授本领，你应该感激他，我们都应该感激他。”娘也说话了。我想了想，道：“哎呀，我也没说不感激我师父，我感激得很啊！我师父吧——他——他好像不认我了。“”我尴尬地笑了几声。“什么？不认你了？为什么？”娘吃惊地瞪大了双眼。我无奈地皱皱眉：“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反正他碰见我就像不认识我一样。”“天下怎么会有把徒弟当成陌生人的师父？到底怎么回事儿啊？你师父是谁？”弟弟也好奇地问道。我傻笑了着道：“也没什么，其实师父有苦衷。我这个做徒弟的应该理解他。”师父夹菜的动作一滞，静静地看了我一眼。发觉娘又要追问了，我急忙道：“好了好了，别提这些了，先吃饭好不好？时间多的是，有什么话还怕说不完吗？”说着便给娘盛了一碗汤。“好，吃饭吃饭，如儿，多吃点儿啊！”娘笑了起来。
吃完饭，天色早已黑透了，娘带着我和弟弟回到了宰相府中，也就是我的家。
“老爷，我找到如儿了，你看，如儿回来了！”还没进屋，娘就大声喊着，颤颤地往屋里跑。我小心翼翼地扶着她，深怕她一个不小心，摔跤了。屋内，红烛散发出明亮的光芒，使得整间屋子都笼罩在一片昏黄的光晕中，看来格外温暖。烛光下的老人随着娘亲的喊声蓦地回过头来，安静地站在桌旁，看着我，眼眶中积满了晶莹。他缓缓地向我走来，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清晰了——细密的、深深浅浅的。他笑着，眼睛弯起来了，泪水流下来了。宽厚而又粗糙的大手轻轻按住我的肩膀，他欣喜道：“如儿，你……终于回家了……”我双手覆上他那带有薄薄的茧子的手，对他微笑：“爹，我回来了。”
月色正好，我打开窗子独自欣赏着。“小姐，早些歇息罢。”丫鬟小兰轻声道。我紧了紧身上的狐皮披风，道：“你先下去吧，我过会儿就睡。”“是，小姐。”小兰退下去后，我立刻将狐皮披风扯了下来，宰相府中确实多金，但我不喜欢穿着太过华丽。“怎么还没休息？在赏月？”沈钰轩站在我窗前笑着问道。我吃惊又有些欢喜地问：“你怎么来了？不是有家仆和侍卫吗？”他笑道：“区区几个侍卫还能奈我何？略施小计就摆脱他们了。”我笑着点点头：“是啊，你的武功高着呢！你白天上哪去了？明明说了要来找我的。”他带着歉意道：“我接到信，有要事等我去处理，来不及找你就走了，抱歉。不过我和六皇子说了，让他转告你的，怎么？他没说吗？”提到师父，我又不开心了，闷闷道：“没有。他还是没有认我。你说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呢？”他叹了一口气，道：“或许吧。如果他没有苦衷，那你作何打算？”作何打算？呵呵——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今天我找到我的家人了。”他笑笑：“我知道，恭喜你。”我看着空中的月亮，今晚没有云，它一直都在那里，很亮很亮。我笑道：“钰轩，我觉得，爱情是生长在大地上的玫瑰，它的养分是天下有情人的欢笑和泪水。陷入爱情里的男女，似乎总是逃脱不了被伤害，摘下了它，就要忍受被刺扎伤的痛苦；养着它，就要不停地浇灌欢笑和泪水。用情越深，它才越美。不管我们以什么方式拥有它，都是费心伤神的。亲情则不同，它会给我们提供永远的疗伤的小屋，任何时候的任何伤口，都可以在那座小屋中痊愈，痊愈后，再深的伤口也不过是留下一道疤痕的印记，不会再痛。”听完我的话，他看了我半晌，末了，释然一笑：“那我就放心了。”又说：“早些休息罢，夜里风大，小心着凉了。”我点点头道：“你也是。”
宰相千金的日子确凿悠闲，而我又不会刺绣，只有每日弹弹琴、看看书来消磨时光。爹的书很多，可是都是文言文，对于我这个看惯了白话文的人来说，读起来还有些费脑筋。弟弟叫林子墨，他每日都要到我的小院中和我聊天。
“姐，你听说了没？六皇子要成亲了，娶的是尚书千金李清颜！”子墨兴冲冲地跑来对我说。我的手颤抖了一下，白瓷茶杯摔在地上，支离破碎，杯里的水淌了一地，也沾湿了我的裙角。“姐！你没事吧？有没有烫到？”子墨慌慌张张跑来，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担忧。我淡淡笑着道：“没事，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吧。”他抓着我的手腕仔细检查了一番，发现没有受伤之后，重重地舒了口气，道：“姐，你也太不小心了！我刚才说，六皇子要娶李清颜了！六皇子你知道吧？就是几天前请我们吃饭的人，长得还挺好看的，不知道迷倒了多少女人呢！”我克制住心潮的翻涌，轻声问道：“他为什么要娶她？”弟弟皱眉看了我一眼，道：“姐，你这是问的什么话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再说了，听说那李家小姐相貌好，脾性好，六皇子喜欢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我的脑子一下子乱了，只觉得数不清的事都涌入了脑子里，塞得满满的，又乱七八糟的理不出个头绪来。哦，有头绪了！却是子墨的那句“六皇子喜欢她”化在我的眼前，像一座远山飞来，把我撞成了严重的内伤。伤了，伤了。我强打精神，问道：“他们什么时候成亲？”“三天后。”子墨削了一个苹果，咬上一口，笑眯眯地看着我：“姐，这苹果真甜。”我瞪他一眼：“就知道吃！”抬头望向太阳，却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已经被云彩遮住了，这才想起，今天的天气本就微昙。
“小姐，夫人找您。”小兰走到我身边说。
我随小兰到了娘的小院中，娘和蔼地笑着，道：“小如啊，来，到娘身边坐坐。”我顺从地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她亲热地拉着我的手道：“小如，你今年18了吧？也是该出嫁的时候了。”我一听，慌道：“娘，我不嫁，我想留下来陪您和爹，我都两年没有见到您二老了，您就这么急着和女儿分开吗？”她抓紧我的手，嗔怪道：“傻丫头，娘当然不是想和你分开了，你不在家的这两年，娘连做梦都会梦见你呀！好在你现在终于回来了。”她敛去忧伤的神色，接着道：“可是你也不小了，像你这么大的姑娘，不是已嫁为人妇了，就是正在缝制嫁衣裳了，娘再怎么舍不得，也不能不顾你的未来呀！总不能让你一辈子陪着娘啊！娘琢磨着，让你入宫，可以享受无尽的荣华富贵，怎么样？”我的心瞬间沉落谷底，从娘的眼中，映出了一个脸色惨白满面震惊的我的像来。我猛地站起身，摇着头道：“不，娘，我不进宫。”“怎么呢？如儿，以你的容貌和才艺，这是很好的选择呀！”娘不解地看着我。我一步步往后退，连声道：“不，不，我决不入宫。娘，您太让我失望了。”我转身冲了出去。
回到自己的房中，我关上门，无力地坐在凳子上。我不想进宫，我不想嫁给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老头子，更不想被卷入后宫的争斗，这些都太可怕了。我不能，我不能嫁给皇上！可是，我是宰相的女儿，皇上一定会娶我来巩固权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兵，莫非王臣。皇上若要娶我，又有谁能阻止呢？巨大的恐惧和哀伤席卷了我的心头。
精神恍惚地过了一天，又到了夜晚了。如钩的月亮依旧挂在天空，那尖尖的月亮似乎要把人的心刺透一般，锋利极了。地上不时起些小风，吹动着残枝枯叶，远处有几声尖锐的猫叫。我叹了一口气，自嘲地笑笑，怎么以前竟不知春天也会有落叶残红呢？许是冬天里吹下的吧！冬天还未走远，不是吗？“他三天后就要成亲了。”不远处，沈钰轩拧眉看着我道。我苦笑：“我知道，我还知道我要入宫了。”他的身子振颤了一下。“呵呵，你为我高兴吗？我是宰相的女儿，入宫好像是很不错的选择，哦，不，我没得选择。”盯着树影，我拢了拢被凉风吹乱的发。“你是怎么想的？你想入宫吗？”他紧张地看着我。我缓缓地低头道：“我是怎么想的？这重要吗？我的意识不能改变我的命运。自从我做回宰相千金的那一刻起，我的命运就不是我能掌控的了。你明白吗？”他目光坚定，深深地看着我道：“小如，只要你不愿意，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我定会帮你到底。”我震惊地看着他，感动充满了心间，他总是这样，在我不安或者脆弱的时候来到我身边陪伴我，哪怕是一个目光、一句话，都让我心安。我笑道：“干嘛说的这么悲壮？我当初是救了你没错，但我不需要你的回报。救你出于自愿，你没必要死守什么江湖道义，为了我而给自己添麻烦。更何况，你是斗不过他的。”他走到我面前，深深地看着我，道：“我不只是为了报恩而帮你。相信我，我有办法。”我诧异地看着他，震惊于他的坚定。“那你还是为了什么来帮我？”他不语，只是那样静静地、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神温柔地似乎可以淌出清泉来。饶是傻子也能看得出他眼里的情谊了。我笑道：“我想见师父。”他一愣，脸上微显出苦涩来：“我和你一起去罢。”
躲过家仆和侍卫，沈钰轩带着我到了六皇子府中。我悄悄跟在师父身后，走到那片桃树林中，师父道：“你下去吧。”“是。”跟在师父身边的小厮应了一声，走了。“出来吧。”师父背对着我，道。我慢慢走到师父身边，小声道：“师父。”师父转过身来，面无表情道：“我什么时候收你为徒了？”我看着他：“师父，你为什么不认我？如果你有苦衷，在人前不能认我，那现在这里没有别人了，你还是不认我吗？”他看了我半晌：“我没有苦衷。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的徒儿，我也不再是你的师父。你走吧。”我愣愣地看着他，他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我忍住眼泪，道：“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淡淡道：“以后我们就没什么关系了。”我终于落下泪来：“你要娶李清颜了，对吗？”他点点头。我拉住他的衣袖，道：“你喜欢她吗？”他定定地看着我：“我爱她。”我蓦地松开手，看着他道：“你不是说过你喜欢我吗？”视线早已模糊了，脸上湿漉漉的，全是泪水。我已顾不上擦了，只是固执而又带着期盼地看着他。“那是以前，我现在爱的人是清颜。林小姐，人都是会变的。”他后退几步，似是急切地想要和我拉开距离。
忽然刮起了一阵大风，凉飕飕的，卷着好些破碎的花瓣，直打在我的脸上。我呆呆地盯着地，把地看得似乎要动；想不出什么，也不愿想什么；只觉得自己越来越小，可又不能完全缩入地中去，整个的生命似乎都立在这点难受上；别的，什么也没有！我又缓缓仰起头来，道：“你这么做，就一点儿不担心我会伤心吗？果真是人心难测。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他的脸色越来越白，紧紧盯着我，张张口似乎要说些什么。我突然地笑了：“也罢，变了就变了，再作无谓的纠缠倒显得我的不是了。你去娶李清颜吧，才子佳人，郎情妾意，多么登对！而我，下个月就要入宫了，到时，你见了我，不定还要叫一声——娘娘安好，然后我会微笑着请你免礼，说不定还会给你一些赏赐呢！”他的身子突然猛烈地一颤，快步走到我面前，语无伦次道：“你——你刚才什么意思？你刚才——说什么？”我笑出了眼泪，用力挣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说——祝你幸福。”笑着转身，我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想，我一定给他留了一个挺拔坚韧的背影。
沈钰轩在府外等我，一看到我，他便快步走来，关切地看着我，道：“你哭过。”我笑道：“我现在很好。”他眼神中透出深深的质疑和怜惜：“别逞强了。你的悲伤全都写在了眼神里，想哭就哭吧。”我撇嘴道：“哭有什么用？我在乎的人不在乎我，别人只会笑话我，而不是安慰我。”话音未落，便被一股力道拉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我在乎。”头顶传来一句叹息，抱着我的手臂又紧了紧。听到这句话，我再也装不下去了，伪装了半天的坚强顷刻间倒塌。我在他的怀里哭起来，哭号的声音又大又尖锐，完全控制不住了。连我都觉得自己此刻的哭声是那么可怖，就像失控的兽，用悲伤又凄凉的哭嚎显露出无边的焦虑、不安和迷茫。我在他的怀里颤抖不已，他胸前的衣料已经湿透了，无数的泪水落进我的嘴里，舌头上满是咸咸涩涩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