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武十年正月十五。墨痕雪颜阁。
所有墨痕雪颜阁的弟子都被召集起来,恭恭敬敬地立于阁外等候客人的到来,就连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墨痕雪颜阁阁主北涧川也披了大氅,静静立于雪地之中守望。这般大的阵仗,直引得四大世家府邸中的仆役们伸长了脖子观望,却又被北涧川波澜不惊的一眼扫得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自内城城门处缓缓驰来一骑:来人跨一匹黑鬃骏马,身形修长,服饰华贵,却戴了一个斗笠遮住面容,只隐约见得到优雅的下颌曲线。见到这么多人,他似乎也怔了一怔,待看到北涧川,才不再犹豫,打马走了过来。
就在他距墨痕雪颜阁还有丈许距离之时,数十墨痕雪颜阁弟子忽然整齐划一地跪倒在地,声如洪钟传出:“恭迎少阁主!”那人忙翻身下马道:“诸位请起吧。”声音竟颇为年轻。
言毕,这个青年缓步行至北涧川面前,摘下斗笠露出一张颠倒众生的容颜,微微一笑:“师父,弟子回来了。”方要行礼,已经被北涧川扶住。
那个有“武林诸葛”之称的中年男子看着这个自己教导最少却最为得意的弟子,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脸上终于也浮起一丝笑意:“回来了就好。”随即与青年携手步入阁中。一干墨痕雪颜阁的弟子这才敢起身,自有人来牵走了青年的马,其他人则有条不紊的回到了自己手头的事情上。
围观的仆役在听到那声“少阁主”时还有些发懵,似是不敢相信那个传说中的人竟就此回来了,直到听清那句“师父”,他们才彻底肯定了自己的推断。
几天后,梨锦遍传消息——墨氏世家二公子、湮天九剑中的流光剑主墨南楚,在龙扬山剑法大成之后终于归来,即将随北涧川学习权谋,执掌墨痕雪颜阁。
许多通晓内情的人,闻言都会忍不住唏嘘——墨痕雪颜阁,怕是要变天了。
墨南楚回到墨痕雪颜阁的事,不久便是人人皆知,更有许多人听闻其面若天人,想要一睹这位贵公子的风采。但可惜的是,自他回来之后,除了墨痕雪颜阁中的弟子和北涧川本人,竟无一个外人见过他的真容,联想到日后帝都中许多事都要仰仗这位少阁主,再加上对他本人的好奇,许多梨锦贵胄便是有些按捺不住了。终于,叶家幺子叶琅在其父叶征的授意下,率先带人来到了墨痕雪颜阁,求见墨南楚。
墨痕雪颜阁内的醉月亭,一个锦衣贵公子坐立不安地在亭中来回走动,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神情中渐渐带上了一丝不耐,身边的小厮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情,忍不住插嘴道:“公子,这都两个时辰了,墨公子怎么还不出来,是不是瞧不起我们叶府?”
叶琅闻言不由转身狠狠踹了那个小厮一脚:“谁让你多嘴?架子大是因为人家有这个资本。且不说墨家本身的势力,就是将来墨痕雪颜阁阁主的位置,父亲见了他也得礼让三分!人家让我们等两个时辰算是少的!”
话音刚落,忽听得不知何处传来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优雅雍容却带着年轻:“没想到叶公子如此识时务。”
叶琅听到那声音神情一喜,他身边的小厮却傲慢惯了,听不得这带着几分讥讽的话,回嘴道:“你是谁?也敢跟我们公子这样说话?”
“我是谁?”只听一声轻笑,“你们不就是来找我的吗?”通往醉月亭的廊脚转出一位翩翩公子来。来人手中把玩着一枚莹白光润的玉玦,披了曲水紫锦织的宽大袍子,袍上露出银色镂空木槿花的镶边,内着一袭绣着雅致竹叶花纹的雪色缎衫,脚蹬一双流云锦靴,腰系玉带,发束金冠,举手投足间无不透出自然天成的优雅。然而他眸若桃花,眉如藏锋,鼻如悬胆,面似刀刻,薄唇唇角微微上挑,兼有三分仙气,七分妖冶,几人无不看得目眩神迷,再看他腰间长剑银光流转,琉璃玉佩荧光闪烁,真有恍如仙人之慨。
许久过去,叶琅还像是没回过神来,墨南楚又是一笑,打趣道:“叶公子,墨某自知容貌俊美,可你这么盯着我,墨某到底还是未婚男子,是否有些太过了?”
叶琅面上一红回过神来,忙欠身施礼道:“是在下失礼了。实在是还未见过墨公子这般如仙人一般的容貌,还望公子见谅。”
墨南楚微笑摇头,示意自己并不放在心上,随后随意行至亭边看着湖畔的积雪道:“不知叶公子此时到访,有何贵干?”
叶琅闻言,忙躬身施礼,说明自己的来意:“墨公子刚刚回到梨锦,旅途劳顿,在下略备薄酒为墨公子接风洗尘,还望墨公子赏几分薄面。”
墨南楚听罢眉头微皱,却是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只有叶公子一人宴请我?”
叶琅心中一惊,心想此人果然不简单,一下子便料到自己会将叶家势力全叫上,口中却是如实答到:“对墨公子不敢隐瞒,还请了工部尚书郑大人和太傅应大人的公子作陪。”
“如此也好。”墨南楚想了片刻却是淡淡应了下来。
叶琅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似是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幸运——坊间传闻流光公子性格冷僻,不喜与人同席而食,之前那些拜访的人连他的面都没见到就被婉言谢绝了。本以为自己还要多上门几次,却没想到这么容易他便应允了。只是叶琅又怎么会想到,之前的那些传言,全是为了钓他这条大鱼呢?
墨南楚见他神情,又笑了笑,神情间摇曳出魅惑众生的妖冶:“怎么,不信?那我们改日再聚好了。”
“不不不。”叶琅闻言一惊,忙截住他的话头,“在下不敢。那么墨公子,今晚戌时,咱们在春宵阁会面。”随即像是怕他反悔一般,急急忙忙的道了一句“在下告辞”,便引着小厮转身离开。
听到“春宵阁”三字,墨南楚眉头微皱,低声道了一句:“烟花之地?”已经走出丈许的叶琅霎时身子一僵,立马就要转身改口。却听得墨南楚又道了一句“也罢,客随主便。”这才松了一口气,疾步走出府外。伸出手摸了摸后颈,竟已是汗湿重衣。
只是他没见到,墨南楚说那句“也罢,客随主便”之时眸中闪过的精光。
当晚戌时。梨锦城最大的烟花之地——春宵阁。
一辆华丽的马车在门前停下,马夫恭敬地对车厢内道:“公子,到了。”
“嗯,我知道了。你晚些时候来接我吧。”墨南楚慵懒地靠在软榻上,听到车夫的声音才起身吩咐,随即步出车厢。车夫双手递过一件狐裘大氅,墨南楚披上大氅,在纷纷扬扬的大雪和众人惊艳的目光中走进了那扇雕花的大门。
一进门内,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门外的风雪全然不见踪影,只有糜烂香甜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带着帝都特有的华贵,却又虚伪得令人作呕。墨南楚不动声色地立在大堂里,仿佛身上的风雪还未散去,那些妖冶魅惑的形形色色的女子,竟无一人敢近他的身。整个大堂都在一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将目光转向了这个贵公子。雪色缎衫之外是一袭同样雪白的狐裘大氅,腰间的琉璃玉佩和银色长剑为他更添贵气,脸庞在俊美之中却又带着无法掩饰的邪气——好一张颠倒众生的容颜!尤其是那双桃花眼,似乎只要一眼,便能把人的魂魄都勾走。
就在这个静默的时刻,却听得一个谄媚的声音传来,老鸨孙妈妈扭着身子大胆上前道:“这位就是墨公子吧?叶公子三位已经候您多时了,请随我来吧。”
墨南楚并未看她,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便随她走上二楼。
听着楼下因为他的离开而陡然嘈杂起来的种种声音,墨南楚嘴角勾出一抹冷笑。
春宵阁二楼的雅间。
叶琅正和另外两个年轻公子在其中相候,听见脚步声响面上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一抹喜色,叶琅抢先上前拉开门一礼道:“墨公子,你可算是来了。”随即殷勤地亲自接过墨南楚的大氅。
墨南楚也就由了他,笑着和里面的两个年轻公子一一见礼。见礼过后,墨南楚笑道:“墨某既会赴约,便不是那等拘泥小节之人,既然到了此等地方,大家也就不必那么拘束,尽兴便好。否则,我可要认为是我坏了各位的兴致。”
几人会心的对视一眼,纷纷开怀大笑起来,气氛一时轻松了不少。
几杯酒下肚,叶琅击掌两次,便从里间行来四个气质不一的美人侍坐在了几人身侧。一个气质婉约的女子含羞带怯地瞧了墨南楚一眼,坐在了他身边。
“叫什么名字?”墨南楚随口问道,声音里却像是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轻佻。
“兰泱。”那女子却不敢直视他,声音细若蚊呐,头也垂得越发的低了。
“‘兰溪春尽碧泱泱,映水兰花雨发香。’好名字。”墨南楚赞了一声,见兰泱仍然垂着头,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我看起来像是要吃人么?”
“兰泱不敢这么想。”那女子连连摇头,却忽然感到自己的下巴被人轻轻抬起,她慌乱地抬头看去,正对上一双妖冶的桃花眼,霎时怔住。却见面前那人笑了笑:“如此美人,怎么怕与我对视?”
兰泱怔怔凝视着他的双眸,心里的紧张却渐渐地消失了,唇边渐渐勾上一抹微笑;“兰泱第一次服侍公子这样的大人物,有些失态,让公子见笑了。可说起美人,恐怕公子才是真正的美人吧?”言毕掩唇轻笑。
“好大的胆子!”墨南楚眉间显出一抹薄怒,却又转瞬即逝,在兰泱微惊的表情里将她揽入自己怀中,大笑道:“不过本公子喜欢!”随即亲手取过一杯酒喂给兰泱。
婉约的女子饮下那杯酒,腮泛红晕,眼中悄然浮现一丝魅惑。
叶琅和应忻、郑言之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的微笑起来。
一个月后。
墨南楚前脚刚上了去春宵阁的马车,另一架标有墨家徽记的马车便停在了墨痕雪颜阁的门前,车上下来一个相貌与墨南楚有几分相似的男子,向着阁中行去。
墨痕雪颜阁的墨韵厅。
墨重楼坐在右首,厅正中的椅子上则是墨痕雪颜阁的现任阁主北涧川。墨重楼的神情有些焦急,北涧川却像是胸有成竹一般,不紧不慢地喝着手边的茶。
半晌,墨重楼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北阁主,南楚他…他最近越来越放肆了,您也不管管他?”
“哦?是么?”北涧川仍然一派淡然,“我觉得楚儿挺好。”
听到这句话,墨重楼顿时急了,一下子站起来,神情愤怒:“您、您难道不知道他那些事?”
“什么事?还请墨大人说来听听。”北涧川不动声色。
“他整日和那些帝都中的公子哥厮混在一起,流连茶楼酒肆、烟花之地,这风流之名都快传到陛下耳朵里去了!”墨重楼越说越愤怒,“这么下去,让我们墨家和墨痕雪颜阁的面子往哪儿搁?他…”
“我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北涧川却是淡淡出声打断了墨重楼的话。
墨重楼一怔,不解地看着北涧川,似乎是难以相信竟会从他嘴里传出这样的话。
北涧川却是缓缓起身,走出墨韵厅,负手看着外面的天空,眼眸深邃地道:“墨大人,你难道不知道有一句话叫做‘败絮其外,金玉其中’吗?未出鞘的剑,才是最可怕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