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儿同我从小是在父亲的挚友韩伯伯那里学些诗书,因燕儿生性机敏伶俐,与那韩家的小公子气味十分相投,是以从那时起二人便结成了很好的玩伴。
当然,即便是好玩伴,偶尔也会有吵架的时候:“哇——”
从廊桥不约而同地传来两个声音的哭声,一个音调高、一个音调低;一个哭的痛彻心扉、一个哭的撕心裂肺我这样说一点儿也不夸张,他们两个人都是不服输的性子,谁也不让谁,谁也不饶谁,所以就连哭,两人也都像是比赛一样。
我忙叫上达吉儿赶过去寻个究竟,远远一看,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也不知他们今日因为什么吵了起来,这次竟动了手,哦,不,是动了嘴。
他二人互相咬着对方的胳膊,压根儿没有一丁点儿松口的意思,尤其是燕儿,她鼓着圆圆的眼睛,眼眶里还泛着滚滚的泪珠,死死地瞪着韩德让,德让胳膊被她咬到的地方,渐渐渗出血丝儿来。
我吓得赶紧让达吉儿将他们拉扯开来,两人脸都哭的跟花猫似的,燕儿胳膊上只有浅浅的一道牙印,倒是委屈了德让,硬生生被燕儿咬了一道疤,眼瞧着血珠子越渗越多哪怕仅仅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细节,多年后依然清晰的印在我脑海中,我想,从那时起,德让这辈子就注定得栽在燕儿的手里了吧。
记得那时,父亲还和韩伯伯戏说给他们两个定门亲事呢。只是这事却被宫中突如其来的一道圣旨给搁置下来。
那一夜,我们都沉默了。偌大的厅堂,一时间安静的几乎能听见针尖落地的声音。
许久许久,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我去吧!”
我惊讶地迎上燕儿投过来坚定的目光,余光中瞥见父亲对燕儿投来一记微微赞许的笑容。
最后父亲选的是燕儿,说实话这对我来说,打心眼里是不奇怪的,她虽年幼于我,却比我有灵性,想必父亲也一定出于这方面的考虑,才选择了燕儿。
出于长姐的位置,从小照顾她惯了,一想到她就要去到一个远离家人,万一将来受了委屈也无人倾诉的地方,我就觉得心疼,我的燕儿,她还小啊。
自她走后,家里甚是冷清了许多,少了很多欢乐,德让也渐渐不怎么过来府上,没几日便去了边境的军营。
眼看冬日又要到了,母亲命人赶着时间在腊月之前做了些暖手的兜儿,还有些加绒的罩衣,让我打包整理好了给燕儿寄过去。这时,我才突然记起来,燕儿似乎很久没有给我们回信了。
琢磨着,我便又提笔写了封信另外搁置在最外面,吩咐驿馆的人定要将这两样东西交到。
也不知道我寄出去的东西燕儿到底有没有收到,就连那封信也如同石沉大海般,杳无音讯。
我正考虑着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母亲,跟她商量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可又怕万一只是燕儿忘记了,白白害母亲紧张担心。
正犹豫间,却得到了德让要跟随齐殿下去大都的消息,于是我悬着的一颗对燕儿的担心,稍稍放松了些。我想,这二人总算可以见上一次面了,只要有德让在,燕儿总不会受委屈的。
那日德让来向我们辞行的时候,身边带来了一位从未见过的青衣男子,那人长得眉目看上去很是清秀,可与他眼神里散发出的桀骜不驯、散漫不羁的气息相比起来,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想必也是军营里的什么人吧,我寻思着。
直到母亲出来,客气地唤那人称“齐殿下”,我心中不免一惊:这人竟是齐殿下?相传齐殿下有勇有谋,常常带着部下一路所向披靡,无不狠狠挫败敌人的军队,在军营里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不知有多少上京的女孩子,在听说的齐殿下的威名后,都想着能有一天亲眼目睹他的神彩。
可是,母亲现在却口口声声称眼前这个看上去有些柔弱,手无缚鸡之力,长了一副典型的书生脸的男子为齐殿下,那一瞬间,我心底对英雄的幻想与现实的那个落差啊,甭提有多大了。
故而也就难免身子不禁抖了抖,强忍住将要喷发出来的笑意,不是瞧不上这位齐殿下的风姿,只是突然颠覆以往的观念,强把英雄同娘炮联系在一起,不免总觉得怪怪的。
怎料那齐殿下像是感应到了我的腹诽,突然也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起我来。也不知那时候,我究竟是从哪儿来的那么大的胆子,索性也迎着他的目光看回去,四目对视,少顷,齐殿下呵呵一声轻笑道:“敢问姑娘芳名?”
我亦回他微微一笑,柔声道:“萧安。”
“原来是安儿姑娘”他低声重复着复念了一句,沉吟片刻,遂又扬声道:“我记住你了,咱们后会有期啊哈。”
“后会有期”目送着他们离去,我在心中默默对这个陌生男子许诺道。
时光又过一载,转眼已是繁花似锦。
一日晚饭,父亲突然提出要给我寻一门亲事,我不免被刚刚喂进嘴里的一口饭哽了个半晌,心间只在刹那喧闹起来,有一个最大的声音反复叫嚣呐喊着:我不要!我不要!
我为什么不要?
整个饭桌忽然就安静起来,只有母亲赞同的声音,欣慰地看了看我,附和着父亲的话尾点头称是。
“嗡”的一声,我脑海中突然炸成一团白雾,随着白雾渐渐消散,从雾中间缓缓走出一身青衣的男子,眼里勾起一抹桀骜的笑容。
难道是他?
我不禁哑然,难道自己内心极度的反抗意识都是源自于那只见过一次面的男子?我忙摇了摇头,好让自己赶紧摆脱这个奇怪的念头。
不过父亲似是误会了我摇头的意思,还以为是我不大愿意,尴尬的笑了笑,他才又说到:“我的安儿也是才貌非凡,夫婿也定要选个好的,这事儿咱们也不着急,慢慢来。”
见父亲松了口,我只觉胸口原本堵着的重重的一团也消散了,这才继续把碗里剩下饭扒完了。
时间也就这么一天天过着,直到确定父亲再也没有提起上次那样的话语,我一颗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许多。
真是奇怪,儿女之事不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吗?我究竟从哪儿来的这种强烈的逃避感?此时眼前不禁又浮现出那身青衣的男子,心底有个声音冷冷说道:莫非你是想为他独守一辈子?
如此的想法,真真是吓了我自己一大跳,以至于在走廊上,差点儿被送信的差人撞倒在地。
回过神儿,我看见那差人拿着一个加急信封神色匆匆朝父亲的书房走去。
我心下疑惑,看那信封的样式,好似是从宫里传出来的。难道是燕儿出事了?赶紧加快步子,跟在那人后面,一路上因为紧张这唯一的一个妹妹,心都差点儿要跳出嗓子眼儿!
站在书房外面,我见父亲面色凝重的看着手里的信封,便有些犹豫自己要不要在这时候走进去。一个晃身,父亲发现了外面的我,便挥手招我进去。
他已然看完了那信,我余光朝那纸上瞥了一眼,发现那字遒劲有力,似是男子的手笔,压根儿不是燕儿的手迹,便稍作松了口气。
可父亲接下来的话,又将我带入了紧张的气氛,“有关燕儿的,你也看看吧”我蹙眉接过信纸,一行一行念下去,直到最后一句是请我们一同前往大都参加皇太子的满月礼,我才知道原来这些年宫里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而我一直心念念的妹妹已为人母。
我不由感叹,边境就是边境,皇城的消息被封锁的如此严密。甚至我连做梦都未想到燕儿会和先行皇帝的死扯上关系,同时又受了那么大的委屈。
不过如今一切都好了,只是换了个身份,我们的燕儿,她如今成皇后了。
“可是德让”我还未说出“该怎么办”,就被父亲阴沉着脸打断了,“这话以后你就不要再说了!”
在皇太子的满月礼上,我们终于见到了燕儿,她变得成熟稳重了许多,言语间再也找不回那个稚气骄傲的样子。我不禁为她感到叹惋,于是整个宴会变得乏闷起来。
我便唤来挽云,由她带我去宫中其他地方走走。挽云也很乐意为我带路,一路上兴致勃勃地为我介绍宫中各处的景致由来,如此夜色昏暗的晚上,给整做皇宫添了一份神秘之感。
快到凝雪湖时,我远远瞧见湖畔负手立着一个略显清瘦的男子的身影。一下子像是有股神秘的力量牵引着要我前去探个究竟,慢慢走上去,许那便是机缘吧,没想到那人在我走上去的同时,亦缓缓转过身子。
一时间,放佛又回到了那日,自己与青衣男子四目相对的瞬间。“齐殿下?”
我小声唤了一句,又像是带了一分莫名的期待,许久未见,他脸部的轮廓变得更加削挺,只是眼神里多了一分说不出的哀伤,嘴唇周围也存了些短短的胡渣。
显然在这样的场合下再次相遇,他楞了一下,皱着眉头似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过了会儿才又抿着嘴,亦如当时那般笑了,“安儿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这个世界,总有很多事情是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甚至有时会令我们措手不及。
就好比,从凝雪湖见到齐殿下的第二日,皇上突然便下了懿旨,将我赐婚给耶律齐。以至于婚礼当日,即便我已经身着盛装,却仍像置身于梦幻之中。
当耶律齐一身红装,推门而入,拿着喜称挑起我头上那方喜帕的刹那,以一贯不羁的笑容迎上我的目光,“安儿姑娘,从现在起,你便是我的妻子了。”
于是,我就这样嫁给了一个只见过三次面的男人。
第一次见面他告诉我“后会有期。”
第二次见面他告诉我“咱们又见面了。”
第三次见面他告诉我“你便是我的妻子。”
我想,这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