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年关的几天雪落得特别大,整个上京上下皆是白皑皑的一片。
那时我还小,贪恋被窝的暖意,任凭塔不烟妈妈怎么催促,反而将自己裹的更加严实,不留一丝缝隙,生怕给外面的冷风有机可趁打着圈儿钻进来。每回都是我赢,她拗不过我耍赖,只好答应我再多睡一会儿。
这天,塔不烟妈妈照旧被我闹了一番后,出门说还是先去打些热水回来,我才又继续闭上眼乐滋滋的回味床铺的温暖。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由远及近。
“塔不烟妈妈怎么又回来了?”我问,以为是她忘记带什么东西现折回来取的。便继续躺着,琢磨着待会儿起床后要去什么地方玩。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咯咯的笑着。
奇怪,这声音怎么如此熟悉,糟了!
一种不怀好意的预感涌上来,待我急忙睁开眼睛看清来人是谁时,一阵冰凉沿着我的脖子飞快流进来。
“韩德让!”我哆嗦着从床上跳起来,大喊一声。
这个臭小子,你死定了!
顾不得穿鞋,就光着脚丫追了出去。敢把雪球倒在本姑娘的身上,好!很好!韩德让,被我抓到你这次就真的死定了。
他一路上飞快的朝前跑着,时不时还回头冲我做个鬼脸,一幅得意示威的样子让我更加气急败坏。
“你给我站住!”我打着寒战恶狠狠地吼着,平日里那什么大家闺秀、淑女气质之类的统统抛之脑后。
等穿过一条狭长的走廊后,他终于停住了脚步。
同他一起停住的,还有我父亲和韩伯伯。
“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可以在人家院子里横冲直撞!”
韩伯伯的质问声传到躲在回廊后角落的我的耳朵里,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幅模样,披头散发,光着脚丫。
害的我犹豫了好久,真是的!搞得现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在心里默默诅咒着韩德让。
几人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的心也跟着扑通扑通跳得越来越快,要是被他们见到我这么个样子,还真是有些尴尬,有些尴尬啊。
果不其然,发现德让背后还跟着一个我的,父亲和韩伯伯显然有些诧异。
我窘迫的低下头,心里早已开始默念着父亲要怎么开始一番长篇大论、痛心疾首。
出乎意料的,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韩德让,忽然仰面大笑,并不拘泥于汉人所谓的礼俗。
“孩童的玩耍罢了,不必理会。来匡嗣我们进去屋里谈。”父亲引着韩伯伯从我身边走过时,只是叫我赶紧回去换套衣裳再出来千万别着凉了。
我长舒一口气,回头瞄了一眼韩德让,他倒是皱着眉头一幅心有不甘的样子。
我走到他身边,得意的笑道,“可惜了,某人的算盘落空咯。”
看着他被我那侥幸嚣张的气焰,气得愤懑不平的样子,我就笑得就更加开心,更加大声以至于突然的一个喷嚏,把我呛得上下咳了好几次。
他赶紧解开自己的外套罩在我身上,由于身高的缘故,半截披在我身上半截平平的落在走廊的雪地上。
“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他的脸微微泛红,支支吾吾的,“女孩子家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光着脚丫成何体统!”
我哼了一声,心说还不都是拜你所赐。
大家不欢而散。
常言道不是冤家不聚头。
那时的我与韩德让几乎天天见面,一见面总是想尽办法让对方出糗。
机关算尽,聪明算尽。
到头来,不过是一场年轻气盛,无疾而终。
这世上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同生死没有是什么分别,缘起,是一个偶然。缘落,是一个意外。缘尽,那就真的是油尽灯枯。
待我重新换好衣服来到茶厅发现姐姐也在,真是满心欢喜。于是找了一个离她最近的位置坐下,依偎在她的怀中取暖。
她衣领上镶着的短短齐齐的的兔毛蹭得我的脖子痒酥酥的。深冬时节,大家一起坐在屋子里围炉博古。一边喝茶,一边聊天。这种感觉甭提多舒坦多惬意了。
除了那个看上去不怎么讨人喜的韩德让也在,略微有一些扫兴。
好吧,再更正一下,是看上去不及我可爱又好善良的韩德让。
“德让一直都看着你呢。”姐姐凑到我耳边悄悄地说。
我笑了笑告诉她,我知道,但我就是不理他。对待那种人就应该这样,越想引起注意,就越是不理他,看他下次还敢不敢再嚣张。
父亲很钦佩韩伯伯的才学,他们常在一起讨论汉人的诗书礼易、经义策论,韩伯伯总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最厉害的是,韩伯伯还是个医术高明的大夫。什么养身之道啊,顺乎自然,乐于天命之类的大道理,大智慧,说出来条条都是引经据典,正所谓博古通经。于是我们这些人,也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了。
“韩伯伯,你们汉人都这般聪明的吗?”我好奇的问道。
“那是自然,你以为都向你一样?好吃懒做,不学无术!”韩德让冷哼一声,接过话茬儿,一通讽刺挖苦。
看吧,早说了这人就是不讨喜,逮着机会就爱挖苦别人。
“你那只眼看见我好吃懒做,不学无术了?”前一秒我还很理直气壮的质问他,想要替自己讨回公道,后一秒他便当众问我四书五经分别指的是哪些?《女戒》《列女传》又看了多少?我一时窘迫,没了方才的底气,平日里只觉得这些书好生无聊,倒是对《史记》里的故事颇有兴趣,尤其是战国时期,诸侯纷争,时局动荡,我的心思全用在研究大秦是如何统一其他各国这些东西上了。现在突然问起什么经什么传的,我哪里会知道啊?
于是我只好承认,他说的这些东西我确实没有看过,不过,我实话告诉大家,自己是有在看书,不过自己看的是《史记》罢了。
刚说完,便引来韩德让一阵大笑,“就你这小丫头片子还看《史记》?难不成以后你还想学如何带兵打仗?如何治国平天下?”
“臭韩德让,你还有完没完啊!?”我蹭得一下站起来,气鼓鼓瞪着他,“你不是说我不学无术吗?我就说我有看《史记》只是很单纯的为了给大家证明,我还是有读书有学习的。你现在说的打仗呀,治国啊之类的,弄得那么复杂,你烦人不烦人!”
这下可好,韩德让被我噼里啪啦一阵乱讲,搞得一脸茫然,目光呆滞,嘴一张一合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俨然一副哑巴吃黄连,有苦道不出的样子,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突然袭来一阵寒意,是屋外的雪花从窗户飘了进来才解救了他,吸引住了众人的注意。韩伯伯此时起身走到我和姐姐跟前说,“我想起一个典故到是与今天的意境颇有些相似。说东晋的一位名士谢灵运,也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同家人一起谈天说地,他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大学于是问道‘大雪纷纷何所似?’,他的侄子很聪明,立刻回答‘撒盐空中恰可拟’,而侄女则不急不缓地说‘未若柳絮因风起’。谢灵运大喜,赞叹侄女才华横溢。今天难得如此应景,不如就依照典故,安儿燕儿德让你们一起玩个游戏可好?”
“什么游戏?”我们异口同声。
“一炷香的时间,每个回合每人说一句与雪有关的诗句,若该回合说不出者就罚酒一杯。待香燃尽,说出的诗句最多者便胜出,最少者则就输了。”
“输了的人要怎么办?”再次异口同声。
“自是要看赢的人的意思喽!”韩伯伯笑道。
也就是说胜出者可以任凭处置,我正想得出神。“我要参加!”韩德让立马凑了过来。就等你说这句,我心里一阵暗喜,仿佛已经看到了前方的胜利,韩德让啊韩德让,看我这次怎么收拾你!于是说“我也要!”
一旁的姐姐接着说,“那安儿也参加好了。”
“不过!我要补充一点,那就是赢的人不许要求一些强人所难的事情。”虽然我很想赢韩德让然后好好让他出一次丑的,但是又害怕自己万一才不过人反倒断了自己的后路。
“莫不是你怕输给我?”韩德让挑衅般地看过来。
“我会怕你?痴人说梦!”我哼了一声故意把头转到另一边。
“那我给大家起个头,权当做抛砖引玉,”韩伯伯开口先来一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慢着!韩伯伯,您这句里面没有雪啊?”我表现得很仔细地想了想,确实没有雪。在我还在为自己居然发现了韩伯伯的失误而暗自窃喜时,韩德让却用一幅极其嫌弃的表情深深地鄙视了我,喃喃道这么有名的描写雪景的诗句竟然都没有听说过。
“我”反驳话还没出口,却被姐姐伸手拍了下我的肩膀给堵住了,“燕儿,那句是《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里的名句,写的正是一夜后到处积雪的景色。”
“哦,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没再做声。
“安儿也想到了一句,‘千里黄运白日矄,北风吹雁雪纷纷。’”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韩德让紧随之后。
“柴门问犬吠,风雪夜归人。”我也不甘示弱。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燕山雪花大如席,停歌罢笑双娥摧。”
“胡风吹朔雪,千里度龙山!”韩德让满是笑意,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究竟还有什么诗句是描写雪景的,我脑海里飞速回忆着平日里所读的诗,一首一首的搜寻,却怎么也想不出到底还有哪些!
“怎么,小燕子答不出来了?那就只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韩德让笑得更加开心了,还顺势向我递了一杯酒。我气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臣死且不避,置酒安足辞!”我赌气的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再来!”
“黄河捧土尚可塞,被风雨雪恨难载。”
“喝吧!”
“再来!”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
“真是不好意思了。”
“再来!”
“窗外正风雪,拥炉开酒缸。”
“韩某惭愧,惭愧啊。哈哈。”
“再…….来!”
结果那次本来只是一场游戏,却被我和德让搞成了一场较量。
没有人记得那香究竟是何时熄灭的。
只记得那天韩德让一下次说出了好多首诗,那些个诗中的雪啊,要是都落下来,估计能把正个上京都给掩去了;只记得我同他较了真,傻乎乎的灌了好多酒下去,到最后连一句利索的话都说不出。
韩德让竟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学了这么多东西,让我不由地从心里佩服起来。不过,我还是不甘心,单纯的不愿意就这么输给他。
没有缘由的,就是不想输给他。
我不要输给他!
“再…….来!”
“思温,这下该如何是好?”韩伯伯见我誓不罢休的样子,又是尴尬又是无奈,“早知道方才就不该让他们比试才好啊!”
父亲倒是一副闲然自乐的样子,“我们草原的女儿喝这点儿是没问题的。”
“可只不过….”韩伯伯欲言又止。
“只不过,这是他们一对小儿女之间的问题,就让他们自己琢磨去吧!”父亲宽慰道,也端起一杯酒递给韩伯伯。
“依我看啊,德让怕是喜欢咱们家燕儿呢。”姐姐打趣道。
“谁说的!”“我没有!”
我和韩德让一起抬头,同时盯着姐姐,韩德让更是立马与我划清界限,站在一旁装做无辜的样子。
这他不说话倒好,一说话加之与我划清界限的行为,让我感到非常不满。
凭什么说没有!
凭什么!
这让本姑娘的自尊心严重受到了伤害,深深的伤害。
于是,我趁着醉意上心头,踮起脚尖,猛的按住韩德让的肩膀,死死的盯住他的眼睛,“你凭什么说不喜欢我?难道本姑娘生得不够沉鱼落雁羞花闭月楚楚可怜小鸟依人?不够窈窕淑女蕙质兰心明艳动人秀外慧中?不够让你‘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韩德让被我说的脸一下子红一大半,十分窘迫,低下头避开我的目光,小声说:“倘若真的是沉鱼落雁羞花闭月楚楚可怜小鸟依人窈窕淑女蕙质兰心明艳动人秀外慧中的女子,又怎会说自己是沉鱼落雁羞花闭月楚楚可怜小鸟依人窈窕淑女蕙质兰心明艳动人秀外慧中?”
这下换我楞住了,身后不断传来了父亲,韩伯伯还有姐姐的笑声。
这个臭韩德让,让本姑娘今晚颜面何存?
我一口气怄上来,一把甩开韩德让,扑到在桌上放声大哭。
好你个韩德让,本姑娘现在就要哭,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是你欺负我的!
姐姐见我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就想走过了安慰我,却被父亲拦住了,“安儿,等会儿,我们看看这下德让该怎么办?”
塔不烟妈妈从外面经过,听到了我的哭声,赶紧冲进来把我从桌上扶起。就在离开桌面的一瞬间,我偷偷瞄了一眼韩德让,那厮呆若木鸡,怔得出神。
于是我又扑倒在塔不烟妈妈的怀里,哭的更加大声,更加伤心。
“燕儿,不要哭了好吗?”
终于说话了是吧,不理他,我继续哭。
“燕儿”他伸出指头戳了戳我的胳膊,“不哭了,好吗?”
我甩开他的手,不理他,继续哭。
“燕儿”他又戳了戳我的胳膊,用蚊子般微弱的声音说,“我错了。”
道歉都还那么没有诚意,那么小声说给谁听啊。
不理不理,继续哭。
“燕儿!”
他大喊一声,干脆直接抱着我的胳膊,“我错了还不行吗?你还要我怎样才能不哭啊。你要是再哭,再哭!再哭我就,我就!”
“你就如何?”我抬起头,抽泣着问。
“我就也只好哭了…”
说着他也抬起头,正好和我对上面。
看到我那一脸的梨花春带雨,他扑哧一声本来已经都笑了出来,但又及时顾忌到了我的感受,硬给憋了回去,生生换了个愁眉苦脸的表情。
我被他这一来二去的样子,逗得也想发笑。但是为了撑着演完这场戏,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好再次扑在塔不烟妈妈怀里装出还在抽泣的样子,“你又欺负我!”
此时的韩德让实在是委屈无辜到了极点,他深深得呼了一口气,说自己没有。
“明明就有!每次都欺负我!早晨还朝我扔了雪球!”
最后他实在受不了我一一细数着他曾经对我犯下的‘罪行’,只好赶紧保证,“我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行吗?我以后会对你好点儿,所以燕儿你就不要哭了好不好?”
就等你这句话了。
扑哧——我躲在塔不烟妈妈的怀里笑了。
“好你个燕儿,敢骗我!”韩德让咬牙切齿,恨不得把我吞到肚子里面去!这辈子他给谁低三下气说过那么多赔礼道歉的话!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是在努力抑制住那早已喷涌到胸腔上的怒火,“算了,君子一言九鼎,一诺千金!我说过以后不再欺负你了。”
果然,他没有再做纠缠,而是退回到韩伯伯的身边。
不知为何,我的心里却闪过了一丝小小的失落。是不是刚刚自己做得太过分了?我趴在塔不烟妈妈的怀中,怅然若失。
一番离索,思绪也不知道该飘向何处,索性就着塔不烟妈妈的怀抱睡了过去。
不知他们后来还有没有谈论到什么好玩的东西,我自是被塔不烟妈妈送回房间一夜昏睡到清晨。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从睡梦中唤醒。我喊了两声塔不烟妈妈,想让她去看看究竟来者何人。没有人回应,我只好强忍着头痛,走过去打开门,虚弱的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全部附加倚靠在门上,无精打采地望着来人。
原来是姐姐的侍女达吉儿。
她端着一锅还冒着烟儿的东西,笑嘻嘻地冲我问了声好,“奴婢瞧小格格这样子准是头疼没错吧?”
我点了点头,她继续接着说,“还不是那韩家的少爷,一大早就拎着一包药去了我家格格那儿说小格格昨晚喝了太多酒早上起来一定很不舒服,让奴婢把这药赶紧熬好了送过来。”
我应了一声,“先搁那儿吧!”
韩德让?怎么会呢?他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会给我送药?真真让人受宠若惊。对此我深表怀疑,一定有阴谋。
达吉儿照我的吩咐把药在桌子上放好后,转过身又说,“韩公子自己不好意思过来,差我再捎封信给小格格。”
她从袖里拿出信递到我面前,看得出那是用白色信封精心装好的,我伸手接过信的瞬间还闻到了一丝淡淡的梅花香。也就是那么一瞬,我还寻思要是能出去看场梅花,就好了。“那奴婢就先告退了,小姐要记得吃药。可是韩公子的一番心意呢!”说完她便从房间里出去了,临走还回头留下了富有深意的一笑。
一番心意,谁知道又是他想出来的什么诡计好换着法儿的整我。
总之,他来送药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且慢,不过,我才不是鸡!韩德让才是!他还是狡猾的黄鼠狼!
许是站得久了的缘故吧,我感到一阵晕眩,急忙扶着坐了下来。扫了一眼桌上的药,罢了,反正他也不敢这么光明正大的害我。于是端起药闭着眼把它全喝了下去。
果然等喝完药后,确实舒服了很多。
这时我才想起他给我的信,好吧,就当做是对药的奖励好了,本姑娘就勉为其难的看看他又写了什么。
西麓桥的梅花如今开的甚好,不知姑娘愿否共赴美景?
从信纸上飘来阵阵的梅香,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早就勾起了我想去西麓桥看看的心。不过,我也很好奇,韩德让是用了什么法子能把信纸也熏得染上了花的香气,让人拿在手上感觉就像是一封写在花瓣上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