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敛住心思,压抑住心中的喜悦,面上也收了笑意,冷冷淡淡地说,“你没有对不起我什么。我答应你的,是将你带到京都。而那日在念听堂外,你本就没有答应我,不必向我说对不起。”真是狡猾的丫头,他后来才醒悟过来,这丫头那会儿就没出声答应,不过是点了点头,亦根本没打算按点头的意思去做。
“那……”她以为卫修不肯原谅自己的行为,当机立断扯开这事,换到了另外一个话题上。“多谢你带我来京都这一路上,对我的照顾。”三公子卫修的脸上浮上落寞无比的神色,嘴唇不知怎么回事,血色渐渐淡弱,断断续续说道:“我还以为……以为你……你好歹是记着我的,也是真心来请求我的原谅……是我……我想错了……”
好一副病弱公子的可怜模样,若是夏苑幼时没有这样装柔弱被夏老爷子逮着去习武,她还愣是会上当。她想凑近那微眯的眸子,先迷惑他,再使劲拧他一把,却发现自己仰着头,仍然够不到,不由有些丧气,只得放弃这一念头。她无辜道:“不然你还想我怎么样?我跟你道歉了,也道谢了。两不相欠了。你肯不肯原谅我,肯不肯接受我的道歉,与我无关了吧。”说完她转身就走。
卫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住她的胳膊,将她留了下来,一扫孱弱可怜之气,挑眉轻笑,“跟明央开个玩笑,明央却一点儿也不配合,好生无趣。”眉目之间的轻佻本色,倒不曾减。
与卫修重逢的夏苑,亦露出了平时不为人知的一面。伶牙俐齿跟他进行口舌之争,“卫三公子找错人了,我姓夏名苑,而非你口口声声叫着的明央。”
“自个儿吃自个儿的味,明央果然不是寻常女子能比。”卫修绕过她,往她住的院子内去。夏苑立即闪身拦在他面前,只直直盯着他,不言不语。
见状,卫修唇边溢出一声轻叹,满面憾色感慨不已,“许久不见,明央变了恁多。对我防这么紧作甚?”夏苑冷哼一声,道:“防你居心不良。”她生怕卫修再装体弱不胜,又补充说,“若是还有话说,我们另外找个地方。若是你没话说,就请回吧。”
卫修慢慢伸出手去,在她警示性意味十足的目光下,硬是拨乱了她头上惟一的发髻。如瀑长发垂下,令她脑子瞬间空白,呆滞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这,这是要作甚?
他将垂直额前的头发悉数拂至她的耳后,轻声道:“你不喜欢弄成这样,完全可以不必。”夏苑已经傻眼了,胸前仿佛有只手狠狠揪住了自己的衣襟,一时连呼吸都不顺畅,那手又在忽然之间松开,鼻腔内涌进带着他身上淡淡香味的气息。
她顺势扯出了那根发带,放到他掌上,“呐,帮我把头发扎一下。”卫修绕至她身后,轻柔捋起顺滑的乌发,用发带绕住轻轻打结。“其实不是不喜欢,只是觉得太过繁琐。我自己不会弄,懒得麻烦青乔,梳头的丫环就给我梳成了发髻。小九还好吧?”对于她这上一刻尚在谈论自己不喜欢挽发髻,下一刻便冒出一句,与前面风马牛不相及的问候之言,卫修迟钝了刹那,才答道:“小九很好。你怎么会突然问到她?”
她摇摇头,道:“没什么。只不过上回她跟我说,不能再见我了。我还以为,她被你父……父亲责罚了呢。”
她的注意力没在卫修身上,以致于眼神落在卫修身上时,他已经与自己并排坐在游廊内了。“小九日子过得可好了。家里一大堆女人总能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出了门,又有秦元夕那个装嫩的老男人陪着。不知比你过得有趣多少倍。”
“秦元夕?装嫩?”她很是费解。
“拾到你钗子的那个人,不是长着一张十分稚气的娃娃脸么?”卫修微笑着解释。那个故意与自己对着骑马的人,原来叫做秦元夕啊。“明央会在京都留到何时?”他忽然问。
夏苑神色淡淡,嘴角微弯,“留不了多久,等碧伯父的儿女还俗,我便要回商朝了。”卫修指尖一颤,挽留的话说到嘴边,却发觉自己没有丝毫立场开口,只能咽回腹中。衣衫素净的少女立在丛丛嫩若玉雕的牡丹之中,艳丽的大眼之中波光碎碎,眼神明净而又坚定,像极了姚黄化身的花妖——清纯但带着蛊惑。
他终究还是将那些压抑着的话吐出了口。“为什么不留下?看得出来,碧相对你很好。”
“我的家在商朝啊。”这句话似乎不用思考,脱口便出。她的眼眸之中又多了几分坚定。即使再不喜欢那个家,那里却有疼爱自己的爷爷与娘亲。倘若爷爷与娘亲都不在那个家了,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毫无眷念。
“是啊,你的家在商朝呢……”他低低重复着,只觉这话格外苦口,涩到眼眉全皱成了一团儿。他难得有想抓住的人,可是她看似纤弱的外表下却有一颗尤其坚定的心。不会断然拒绝,而是绵绵化解。后果同样是痛,这绵绵的痛,却会深入肌理。“明央,你还记得么?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答应过把你的心交给我。”
“我明明是说,你要的话,自己来拿!”十一岁起就将自己伪装成无仇无恨、安静沉默的夏苑,对男女之情的了解,一直停留在懵懂的阶段。她只知道,时常溜出去在戏台子下面,不断穿梭于人群捣乱,而傅深苦于既要不停向人道歉,又要奋力抓住她的那些悠然空隙,总能听到台上的戏子唱十句,必有两三句是提到心的。
“哥哥呀,妾心只向你——”
“一见入心底,任它美人国色天香,只要小姐你一人……”
“君心好似云间月,云隔雾阻长相望……”
回去的路上,她瞧瞧牵着自己的大手,好奇极了,扑闪扑闪一双明眸,“深哥哥,戏台子上面的花脸总在唱什么心啊心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傅深微微顿足,将眉眼已经长开些许的她抱了起来。十来岁的小女娃还要人抱,路人纷纷侧目。然而夏苑并不知道那些目光的含义。傅深一贯喜欢抱着她,尽管她早已长大。他微微一笑,眼角与眉梢皆盛满柔和之色,又不自觉带上些微惆怅不舍,“就是有一天,会出现一个男子,他必须要比我对你还要好、宠着你。你也会渐渐喜欢黏在他身边,做什么都想着他,想要跟他在一起,不分开,不相离。”
小女娃嘟囔一声,双手揪着他的衣领,轻蔑道:“才不会呢!深哥哥你才是对我最好的男子。没有人会比你对我更好了,苑苑才不稀罕那个人!”少年的愁绪与小女娃的微微懊恼,全停在了戛然而止的翩跹岁月里。
夏苑以后的岁月里,再没有了傅深。那个会牵绊她的心的男子,便是出现了,她又要如何比较,才能知道?所以,也许她的心,真的没人拿得走了……
卫修一言不发,凝视她良久,突然将她轻轻拥住。她又闻到了之前的清香,那温暖的怀抱只收留了她一瞬。她的眼睛却不受控制地微热了一下。那么陌生,可她想到了傅深,于是,它便变得如此熟悉。她一把抓住往回收的胳膊,再度扑进了卫修的怀里。傅深,傅深,好像你,他总能让我想起你。
错愣了片刻,那双臂膀又重新环住了头一遭投怀送抱的人儿,抚着她的发丝,轻轻的呢喃一声一声入耳。“明央,明央,明央……”他心中的欣喜与酸楚四溢,交杂出独特的眷恋来。这声“明央”,是与她之间,独属于他的牵绊了。
怀中的女子忽然抬头,泪痕斑斑,嘴唇微张,眸子是醉人的迷茫不解,“阿修,我好想有点舍不得你。”“你说什么?”他不可置信,愣愣地问。“我——”身子被猛地揉进怀中,她的脸都贴在了他的胸膛之上。
无须确认,那句撩动心弦,似破土而出的芽儿一般稚嫩的话,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飘入耳中。他险些喜极而泣。这个对男女之情太过懵懂而又孤立的少女,或许正在慢慢敞开心扉而不知。
前路孤独,有她也许更能在迷茫停滞之时,看清自己要走的方向。他半是沉醉半是清醒,惟有嘴角的笑,弯弯挂着,才最真实。
靠在卫修怀中,夏苑内心早有按耐不住的翻涌。她好像有一些明白了傅深当时所说的话。时有男子,丰神俊朗,悦余心兮,难以替之。傅深,大约我遇不见比你对我更好的男子了,但我想,我会渐渐明白,你留给我的那些话的含义。
这一刻衍生不息的情愫,在两人的生命中各自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这世上最奇妙的,是从来不能预见自己没有遇到,那个令自己永生不忘的人,结果会是怎样。最害怕的,不是遇见那个人,却失去了,而是不但没能遇见让自己铭记的人,还没能拥有过。
从她接受他叫自己“明央”的那刻开始,老天就已经将两人的红线绑得牢牢实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