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厘端正坐着,一手竖在胸口,一手捻着一串檀木佛珠,仍然笑意盈面。“施主此次前来,心中有何困惑要贫僧代解?”夏苑尚处于呆怔之中,她本身自十一岁后就极少与人言谈。与碧齐真初次见面,幸而他感慨良多,一直把握着主动权,她仅时不时地答一两句话。可这会厘,笑得不假是不错,张口就讲佛理,现下更是弄得夏苑得硬憋出一个蹩脚的理由来应付他。
绞尽脑汁实在想不出什么借口,她只能老老实实朝他一个响头拜了下去:“我娘姓碧,小名桐桐。”捻着佛珠的手重重一顿,笑脸也有片刻的僵硬,但很快,他又恢复了笑容,佛珠也一颗一颗捻入手中,一颗一颗从掌心转出,他轻声叹道:“原来施主是贫僧在俗家的亲人。”
此言一出,夏苑又向他拜了两次。“大师如今,可愿受苑苑这一声久违的称呼?”
会厘和尚嬉笑道:“出家出家,正所谓出了尘世,四海皆为家。既是一家人,称呼什么又何妨?施主未免太泥古不化了。”
“大舅舅。”夏苑轻声唤道,她看到会厘浓眉微微一跳,笑容之中满是欣慰,双目间的悲意转瞬即逝,模糊而不真切。青乔在一旁泄气道:“原来,大舅老爷与二舅老爷差了这么多。唉……”
“贫僧先前便说了,全由心定。这位施主先前将贫僧想成了另外一番模样,见到贫僧本人,自然会心生遗憾。凡事无妄想,则不留憾。”
夏苑轻轻一笑,道:“青乔,你还是去院子里反省吧,仔细想清楚了再来与会厘大师说话。”她瞪了夏苑一眼,出去之时顺手把门也带上了。
“小施主不信她么?”会厘笑问。
“信。”
“那为何还要将她支开?”他继续追问。
“正因为信她,所以不愿让她知晓我要请教大师的事情。”
会厘和尚手中佛珠一顿,“小施主所惑何事?”
夏苑神色恍惚,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之中。
黎明前夕,商朝王城将要从梦中苏醒。宫门紧闭,一白一黄两团模模糊糊的影子在微亮的晨曦里格外突兀。那两团影子绕着宫墙往后绕,有一处的墙稍矮,白影便矮了一截,只听那人小声道:“苑苑,你可别像上次一样爬进去了就不管我了。上回被父皇打的地方还在疼呢!”原来是个少年。
黄衫人儿明显比那矮下的白衣少年还要矮上许多。在白衣少年说话这片刻,已经踩着他的肩膀坐了上去,满不在乎道:“知道啦!傅深你小声点儿,别招来侍卫。赶紧站起来,让我上去!”软软糯糯的声音带着些许不悦,却是个小小的女娃。
白衣少年抓住她的双腿直起身,站起来,墙边沿已经在少女的肩膀下面了。这少年身板倒是极高,单从他直挺挺的背影,不闻其声,大约许多人都瞧不出来他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年。
蹭蹭几下,少女极为熟练地攀上了墙头,坐着,一双腿儿使劲在墙头晃荡,“深哥哥,下次你要带我去齐太傅的马厩。”这话不像请求,倒像是命令,或者,更准确一些来说,这是对傅深的威胁。“你不答应,我就不拉你上来。”
其实他只需一伸手,便能握住少女的脚,将她从墙头扯下来。但他没有,只是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答应道:“好,等过些日子有空就带你去。”少女这才跨坐在墙头,伸出一只细嫩的胳膊拉他。少年借她拉自己的机会跃起,另一只手稳稳攀在了墙头一处凸出。待他开始翻墙,那少女已经放开了自己的手,跳下了墙头。
“啊——”一声低呼,他忙暗中使力把腰横亘在墙头,硬是头朝下栽了下去。“啊啊——”痛呼声加重了。身下是有些软热,又有些咯的……“啊,苑苑,对不起,对不起,没事吧?”他赶紧挪开去扶做了肉垫儿的少女,伸手去摸她的脸,却触到一片湿热。他顿时惊慌失措了,“苑苑,你别哭,是我不好,别哭,是不是很疼?要不你把我也压在下面当肉垫子,别哭了好不好?”
叫“苑苑”的少女一抹眼泪,气哼哼道:“我才不跟你个笨蛋计较。现在不痛了,你方才摸到的,是露水,可不是我的眼泪!以后再也不在这种时候偷偷出去了,露气重了你还会污蔑我!”
小黄衫儿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又借机在少年身上使劲拍打了一阵才罢休。“走吧。”一只大手牵着小手,猫腰在晨曦之中前进。打更声渐起,灯火亮起,宫女太监们开始起身。天色愈亮,灯火又逶迤熄灭。宫中一派繁忙与宁寂。
那样的宁静而快乐的日子并没能持续太久。那晚,夜色浓黑如墨,宫灯昏黄,绿衫少女捧着一大堆从宫外买来的东西往少年的房内走去。门外竟然没人守着。她一边推开半掩的门,一边喊道:“深哥哥,苑苑来给你分好玩儿的了。”
进去之后,傅深才从里面出来一把拉过她,“苑苑,你过来时可有察觉到什么异常?”她摇摇头,复又点点头,道:“门外没有宫女守着,她们去哪儿了?”傅深吁出一口气,道:“我让她们去膳房了。”
她点点头,示意他看自己怀里的东西。“你今日又溜出去玩了?还带回了这么多小玩意儿。”他边说边将那些东西接过来,“有哪些是准备分给我的?”少女见他眉目间忧色忡忡,虽然笑着,却有些勉强,严肃地端着一张脸:“全都是送给你的。苑苑明日还要再出去,深哥哥你到时候替我挑,好吗?”
傅深正欲开口回答,忽然神色大变,与此同时。小小少女也听到了,那些极为奇怪的声音似乎是哭喊声,又似乎是爷爷练兵时,刀戟相向的声音。傅深一把抱住她,将她抱进里屋,目光慌乱在房内四处扫,飞快搬来两口箱子,踩着将她放在了床架上面,“苑苑你往里面去些,一会儿不管瞧到什么,都不许出声,知道么?”
“可……”
“不许说话!”傅深厉声喝道。她只觉这变化来得太令人措手不及,耳中嗡嗡地响,全是那一句严厉的“不许说话”在其中四处乱窜。但她的身子微微僵硬,被傅深往内送去不少。傅深跳下去把箱子拖回了原位,又立即将她拿来的所有小东西全部放在了箱子之中,转头便往外奔去。
然而傅深在她视线之中消失不到片刻,又重新出现了,只是他的胸口已经被一柄长剑狠狠贯穿。鲜血染红了他一直钟爱的白衣,但他还在踉踉跄跄后退,执剑之人渐渐露出了面目。是他!是他!那个眼神阴鸷、沉默寡言的六皇子傅湛!为什么?为什么!她想起傅深前日还在劝自己,“六弟虽然寡言,但是心性不坏。他只是执念成魔,有些失了心智。”
傅深,你瞧清楚!他哪里仅是失了心智?他分明就是想要你的命!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傻!难道你的血能令他清醒吗?不!不能!来人啊,来人杀了这个恶魔!她始终吼不出声音,嘴唇就像被浆糊粘住了一般张不开。那柄剑已经从傅深体内抽出,可是血淌了一地。一群满身是血的人进来搜了每一个可以藏人的角落,满屋摆设沾满了血迹乱七八糟。
等所有人都离开了,她才将双眼瞪大成睚眦尽裂的可怖模样,从床架上跳下来,“喀嚓”一声,她挣扎着站起来,罔顾脚踝处的伤,只一个劲儿地往傅深身旁去。“傅深……傅深……深哥哥……你醒醒……醒醒啊……”她颤抖着去摇晃他的脑袋,那已经合上的眼帘似乎裂开了一条缝儿,唇角扯出了几不可见的弧度,再也没有变换过。
“深哥哥……深哥哥……”她的眼泪大滴大滴砸在傅深苍白的脸与唇上。从那时起,她就已经发了疯,疯到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事情,待清醒后,已经在逃亡的路上。乌金的背上,驮着傅深的尸体。而所有的家人都是沉默着不说话。
“会厘大师,人之相识相交相离,是为何解?”
会厘双目眯成一条缝儿,摇头晃脑道:“此人前世受过你的恩,今生为报恩而来,恩尽自相离。然此既是果也是因。”
“何来此说?因是因,果是果岂能既是果也是因?”
“报恩之人与你当初施舍的恩情并不相等,今生你便欠了他恩情。所有来世你要再还他的恩。如此,因为果,果为因,因因果果,果果因因,终成缘分。”
夏苑脸色微微惨白,“可是我不信来世。”
“阿弥陀佛”,会厘双手合十,“信则有,不信则无,一切全在小施主心间。小施主请伸出右手。”她慢慢伸出右手,会厘却将搁在膝上的那串佛珠套在了她手上。“若离去之人还有可寻回之机,便可今生报恩,如若不然,来生必有福缘在二人之间。”
她勾唇一笑,道:“大师既然看得如此通透,为何还不还俗去报恩?难不成大师在这里坐等来生?”
会厘眉目间的喜意不经心流出,只笑曰:“时机未到,施主日后便会知晓。”她闭目沉思片刻,伏下身又是一拜,“听大师一席话,虽不至于茅塞顿开,却也受益匪浅。多谢。”
下山之时,日过正午,香客却渐多。夏苑的心情浑然不似上来之时那般,此时只觉怅然无比。幼时总拿傅深的疼爱当做理所当然,到最后,却眼睁睁见他死在剑下,此生欠他良多,但无法报答分毫。惟有这讨回公道一事,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