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人生是由无数场奇遇造成的,那么人生也就不再像奇遇那么引人注目。
阮年年时常想起十年前的她蓬头垢面的倒在谢经秋面前的时刻。
彼时她已在市井街头乞丐堆里混了大半年。头发黏腻连同身上散发出一股恶臭,面容不知是原本晒的就黑了,还是累月积攒的泥垢太厚让她的五官看上去模糊不清,远远的只看得一对青白色的眼眶里滚着两颗黑珠子。
十二岁阮年年早已摆脱两年前初初沦落到当乞丐时,面对走来走去的人潮时忸怩局促的状态。
摆上个碗便能在赶集的人群中无比镇静,檐帽一拉就能在青天白日里老僧坐定一般入睡,有时为了糊口饭吃时不时还得临场舌灿莲花般编一套令人闻之伤感、听之落泪的说辞。
可当她在两年白眼旁观人来人往讨饭糊口之后,猛的看见谢经秋从远街缓缓的走过时,还是不住地眼神发直心里的鼓点从小到大让她感到心律不齐。
少年的谢经秋穿着小说里少侠们长穿的飘飘白衣,衣袂无风自动一般的飘逸,围着嵌着白玉的腰带,勾勒出修长挺拔的身姿,广袖似带着香气,引得周围少女不断的侧目。
如果是平时哪个公子哥路过,阮年年看得绝对不是少年们如玉的面庞,皮相再好不过看着破烂的钱袋值钱。可这回阮年年猛的知道了什么叫做春心萌动,而且恰巧是萌动在她这颗还未到寇豆年华思春方羞的十二岁小姑娘上。
阮年年是从来不相信有缘千里一线牵的,于是她须臾前还在检查自己那颗萌动起来的春心,后一刻就用脏兮兮的手狠狠地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下,憋出几颗豆大似的眼泪,在谢经秋还离自己几步之遥的时候嚎啕起来:“奴家命苦啊,几月前刚丧了父母,变卖家产将父母合葬,与好友相伴,而今却是连好友也离我而去了…命苦不求人流连,但求卖身葬友,呜呜呜……”
谢经秋的步子在她的面前停了半晌,阮年年在低着头停了哭腔,谢经秋刚迈开步子,阮年年又开始扯着嗓子嚎啕。谢经秋终于将步子正向阮年年,阮年年抬起头努力使用五官上唯一分明的眼睛让自己尽量显得楚楚可怜。
谢经秋好看的嘴唇在阮年年的眼里一张一合,声音在阮年年的脑海里碎成一片珠玉:“姑娘若是不介意,谢某愿捐赠些银子给姑娘薄葬好友,姑娘不用卖身于人,余下的银子便用于日后生计吧。”
说罢放下银子就要挥挥衣袖离开,阮年年前一刻还沉浸在美少年的声音里不可自拔后一刻见到美少年要走乃非凡了得。于是彻底抛弃矜持抱住谢经秋的脚嚎啕到:“公子,奴家好友已不在,一个人如何的活,今天唯有以报恩为动力才能活的下去啊公子!”
阮年年佯装伤痛的低着头,她根本看不见谢美人的脸色瞬间抖了抖。
僵持片刻,谢经秋平复脸色缴械投降尽量温柔的说道:“既然如此,那姑娘便先去葬了好友,片刻之后我再派人来此处接姑娘如何?”
阮年年用衣袖抹抹眼泪,长久没洗的脸上立刻黑黑白白花成一片,偏此张脸庞的主人还能无比镇静地从身边拾起一只小强的尸身,眼神婉转再三,看向谢经秋到:“公子,不用了,奴家现在就可以葬了好友同您一道回……”
说罢,不再看谢经秋的脸色,用黑漆漆的指头刨了个小坑,小强尸身就地埋葬。
大中午,日头还仍旧明晃晃的散发着热度,谢美人的脸色却青白一片,阮年年埋完了“好友”猛的转回头,眼神幽幽的发亮像深夜里看见猎物的狼。
谢美人抖了抖,内心默默地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孩自己想多了。于是淡定的迈开步子向前走去,任由身后跟着一个欢呼雀跃的黑不溜秋的孩子。
谢府。
阮年年望着那棕红底暗金字气势颇有几般恢弘的牌匾,雕花栏木廊柱心里忍不住啧啧起谢府虽不过是商贾之家,装点却很是书香气,也难怪出的了谢经秋这般尘埃不染的翩翩少年郎。
须臾谢经秋发现身后的步伐消失了,停下回眸望去,看见阮年年一双瞳孔里遮掩不出的欣喜和探究,心想毕竟是孩童。忍不住微漾出一抹笑来,好心情的提醒道:“丫头,该走了。”
阮年年却在怔忪在谢经秋的笑里,好像上辈子上上辈子上上上辈子等的都只是这么一个笑,几年的颠沛流离在这个笑里碎成了一片温柔。阮年年低着头垂下眼脸,不知是要遮住自己眼里再也仍不住的泪水,还是要遮住嘴角泛滥不已的笑容。
时年阮年年十二岁,谢经秋十七岁。一切好像才从这里开始,一切好像其实又并不是才从这里开始。
正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可少女吃遍了世间一半的艰苦却也逃不过少年在世间微漾如秋菊的身姿。
好像一切都才从这里开始,谢经秋仍由胡闹的孩童在他眼里演了场蹩脚的戏码。
他原本只想做一个引渡人,给她一扁舟让她过这段难关,却不想最后是硬生生的被答应着给了她一片汪洋。最后让她历经风雨渡过安宁,驶出了自己的一片海洋;一切好像又不是从这里开始,谢经秋不知道,阮年年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