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山的夜开始飘雪,雪花纷纷扬扬从不知名的黑暗里坠落,落在泥土里将泥土润泽,冰凉的触感却令人莫名有些感动。
不知名的小小山洞里,卫蒙尘为中间的火堆添上一根树枝,火焰一下子簇起来了一些,映红了他的眼睛,从来温儒的眼睛里多了一些暖意。
“好漂亮的雪。”颜又暮披着斗篷,伸手去接洞外飘进来的雪花,看着它们在掌心慢慢融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东西。”
“别站在外面,太冷。”卫蒙尘伸手,将她的手握住,那雪花融作的雪水在二人掌纹中蒸发,好像能将那些裂缝一般的纹填补。
颜又暮怔了怔,垂下眼,任由他将自己拉到火堆旁坐下,许久才说:“可是美的东西向来这么易碎。”
卫蒙尘笑起来,面上染着火光闪烁,他说:“美的东西都是能够相互转化的。冬天的雪化作春天的桃花,春天的桃花化作夏天的荷露,夏天的荷露又浇灌秋天的红枫,秋天的红枫落叶后,冬日的雪又纷沓而至了。所以都无需伤怀,其实一切都未失去。”
“都没有失去吗?”颜又暮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自语,“可是,我只要拥抱这一刻的雪就好了啊……”
“暮儿,你知道那本图志上所指示的是什么吗?”卫蒙尘感觉掌中的手微微一缩,轻轻叹了口气,“暮儿,你明白些什么啊……”
“我是什么都不明白,可是那么多事情,月亮没有告诉我。我也觉得……我也觉得无需去问。”颜又暮目光投在火堆里,耀眼的火光将她的眸子映照得异常明亮,“你不知道,两百年来我都是一个人。我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后来月亮出现了,我才知道这世上有人能够笑得那么好看,我才知道天下原来那么大,我才知道我要去的方向,就是他在的方向。所以我只是想很简单地,就这么看着他去追寻他想要的,我只知道,也许我这一生的盼望,都系在他身上了。”
许久之后,他才艰涩地回答:“很好。有很多人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方向,你如今知道了这方向,本是一件好事。”
“月亮说这叫傻。”好像提起那个人,她的脸上就会出现那样的神采,笑容干净温暖到刺痛他的心。
“犯傻有时候才是好事。”卫蒙尘低下眼,放开她的手,“时候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吧,咱们明天赶路。”
“那你呢?”颜又暮躺在铺着干燥枯叶的地面上,盖着自己的长斗篷。
“我看着火堆就好。你睡吧,别担心。”卫蒙尘用树枝拨了拨火堆,火堆爆出一两颗星子,落在他手背上,可他浑然未觉。
“那我睡了?”颜又暮并未发觉什么不妥,乖乖闭上了眼睛。
火光在他的眼里融化,山洞外面是纷飞的雪,山洞里是明明暗暗的火光。他的目光落在掌心,想起她将手放在他掌心,微笑着告诉他:“不怪我,我也不能走啊。”
“性命相系……”他伸手,似要去触她的脸,却生生停下,轻轻拨开了她耳畔乱发。头一次心像被撞开一样,疼至细微处,却开始有光。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亮的时候地上积了一指深的雪,将整个梦山裹在一片肃穆的银白里。一双厚底的长靴踏在雪地里,仿佛漫无目的地,朝着不知名的方向。
“刺啦——”
不知何处钻出的一条根茎狠狠缠住他的脚腕,几乎勒进了他的皮肉。他笑了笑,指尖什么一弹,那根茎便似灼伤一般缩了回去。
“你怎么在这里?”
那声音清艳熟悉,他一回头,果然便看见了那个红袍的男子,却又不如告别时的模样,眼睛里情绪掩埋得更深,几乎没有了笑意,就那么立在那里,就像雪地里生生长出的一树梅。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他笑起来,青蓝色的棉衣显得有些臃肿,面容不复从前,清瘦了许多,眼睛里依旧是当初的模样,似乎少了几分顽劣,多了的却看不清。
破月霜似乎不愿与他多说什么,快步便走过他身旁。
“哎哎,等一下,小狐狸呢?你们不是一并走的吗?”他几步追上去,“你不会把人家弄丢了吧?我说小狐狸从前可是天天惦记着你呢,你可不能这样对人家。”
破月霜并未停住,更是快走了几步:“管好你自己吧,花云起。”
花云起却好像终于捉住了他的什么软肋,不肯放过,又追了上去:“你不是问我怎么在这里吗?我就是来找小狐狸的啊。另外听说梦山有什么千古一条道的传言,我就想来看看而已啊。要是梦山再没有,我就去妖战吧。反正我这一辈子就这么长了,将这天下转个遍也是有可能的对吧。”
“你找不到一个存心要躲着你的人。”破月霜的声音极冷,一瞬间便与从前不同。他本不是说出这种话的人,不知为何此刻心中几分乱竟脱口而出,话已出口才心觉不对,可是转念一想,这话不仅仅是说花云起与他师兄,若是她存心……怎么可能,他暗自笑了笑,脚下又快了几步。
“哎哎我说,你走那么快干嘛?赶着投胎呢?”花云起追上前,靴子上沾满雪粒,“我刚刚问你话你还没答呢,小狐狸呢?你不会把她卖了吧?虽然她傻是傻了点,但是你也不至于要卖了她吧?”
破月霜一住步,转身便扼住了花云起的咽喉,出手便是杀招,不留一点情面。他的声音一刹那冰冷,带着几分血腥味:“若是要跟着,便别废话。”
花云起发不出声音,脸色因为呼吸不畅而变得紫红一片。破月霜蓦然松手,又走在了前面,丝毫不顾瘫倒在地的人。
花云起抚着喉咙咳嗽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咳咳……我说……你不用这样吧……”他抓起一把雪将印着指印的脖颈糊了一把,冰凉的感觉盖过了痛觉,他打了个哆嗦,站起身追上了已远去的红影。
一个月找遍了敬天,他几乎没有休息。最后抓到的恶灵都能比过当年的千越山恶灵谷多。最后他不得不坚信,师兄是已逝去,可是上次自己见到的师兄并不是幻影。因此师兄一定是存在着,既然如此,自己有什么理由不去再见他一面呢?不管是为了什么,他只要一个结果。
“你说什么?”幽奴忽然回过头,面上一刹那失了笑意,变得几分苍白,而后才渐渐恢复了颜色,“你说救了他们的人,是什么样子?”
寻琴垂首站在一旁:“是,救了他们的人,身材高大,浑身黑毛,头顶有角。他只用了一招便撞飞了千年雪狼断云墨。主上难道……与此人相识?”
幽奴沉默了许久,这才开口:“不过是想起多年前的一个传说罢了。对了,阿三那处可有传来消息?”
寻琴答道:“阿三如今在卫家庄也是举步维艰,消息很难传出。不过卫家庄被醉里长老控制,怕是下一步便要与罗刹寺做交易。”
“交易?哼,寂蓝那个妖僧最是喜欢交易。便让他们去狗咬狗就是,我倒要看看他们谁能争赢谁。”幽奴纤长的手指轻抚过琴弦,带起一阵凌乱的乐音,“那倒下的镇妖塔,你可有遣人去瞧过?”
“琴不敢疏忽,亲自带人前去查看过,已是碎石一片,中间尚有血肉,却已模糊,分不清辨不清。”寻琴口中念咒,手上出现一枝断裂的桃枝,上面的桃花已凋零,光秃秃的全无美感,“镇妖塔附近并无桃树,而且这桃花开得不合时节,又是在镇妖塔内出现,琴心觉有异,因此带回给主上。”
“桃枝?”幽奴微微一顿,而后伸手接过,细细摩擦,“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终究是大梦一场。”她低低笑了笑,手中用力,断裂的桃枝被碾作粉末。这是他想让她看见的桃花,如今,她终于看见了。
“主上?”寻琴看着她的反应,心觉不妥。
“我无事。”幽奴叹了口气,“那破月霜如今身在何处?”
寻琴低首:“百里之外。”
“甚好。派人一直盯着他。”幽奴站起身,看着外面积了雪的地面,“断云墨重伤,已不足为惧。要担心的,不过是她身后的狐王。更何况,还有传说中的这梦山之主。寻琴,如今一刻都不得放松警惕。”
“是,主上。”寻琴应答道。
“你说他们入了梦山?”
那声音是淡的,淡得一如一杯清茶,香气却愈远益清,本质的淡漠却带着声音主人的几分不可置信。
“你难道连我都不相信了吗?”回答的是叶如钩,声音略带笑意,一双天生的笑眼里带着淡淡的嘲讽,“若不是消息确切,我又怎敢告知与你?”
“无论如何……”千山绝站起身,“月霜是她的弟弟,你让我不信他,我又怎能做到?”
“信与不信,你心中早有了断,又何必问我?”叶如钩低眸,手指撩动琴弦,乐音渐渐浓烈起来,“话已尽,君请自便。”
千山绝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徒留一道残影。
叶如钩和着琴音,低吟浅唱,声音带着几分嘶哑低沉,似乎喉间心头一声叹息。
“冬雪纷纷,扰我晨昏。
千里之行,归程未真。
燕雀言之,春尚早矣。
情若相离,心不散矣。
春雨丝丝,诱我相思。
千里之行,归期未知。
荷露言之,晨尚早矣。
心念离人,不可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