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鹭正待着雾骐发话训诫她,想着此后照规矩应下就是,不料停顿之后,雾骐声音响起,入耳的却是另外一句话。
“清鹭,你既然与二皇兄不见虚礼,以后在我面前,便也将这些礼数全免了吧。”
清鹭有些惊诧,这还是那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大皇子么?却便也只是应下:“是。”
这大皇子不同于二皇子,虽然言明了不必拘礼,但照着他骨子里的秉性,清鹭还是按规矩应下。不过既然言明也不必再行虚礼,恰也是免了她许多麻烦,省得她两头折腾、应顾不暇。
雾骐见清鹭应下,心中一松,雾骓能与清鹭此般亲近,看来他也并非不能做到。至于地位问题,既然雾骓都不计较,他又计较作甚。再者,当前要务便是获得清鹭好感,不然日后又怎能凭借她和她身后的芜府助自己一臂之力呢。
二人俱是各怀心思,又因着各自怀的心思,俱各鼻息轻叹。
用过午饭后休息片时,清鹭便借言想要散步独自一人沿着路边走去。
耳畔泠然响起水声,清鹭抬眼一看,正是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条清冽小溪旁边,溪水澄澈,只是不见鱼儿游过。是否当年她便是由这一条小小的支流入水,漂进了那息鹭河中呢,清鹭目光微微闪烁,一切自是不得而知了。
远远地望见水边一个牵马而立的身影,清鹭却是不上前去,亦不见礼,只是定住了脚步,然后裙裾轻敛,很是随意地便就坐在溪水岸边。
清鹭没有上前,牵马的身影却是向这边动了动,几步来到了清鹭身前,也是席地而坐。
“清鹭以为,殿下偏爱独处。”清鹭先发了话,言语里听去刁蛮,语气却是柔和舒缓,不见一丝任性。
之前便不见雾骓身影,饭后又是没再见过他,这般地避开众人,想也是个钟情于清净之人,她便是遂了他的心也顺了自己的意未去打扰,岂料他却不知为何偏要凑过身来。
清鹭发话出口,若是雾骓肯起来,那便是成全了她,若是不肯,便也是只教他老实坐着,她也可安安静静里感受时光流淌,仍旧是不将这清风暖阳辜负了去。清鹭揣着心思,双手已然向后拄去,仰了面接着自天空洒落下来的寸寸阳光。
“怎么,清鹭竟是这般的不愿与我相处么?”雾骓眉峰轻耸,浅笑道。他看看清鹭的表情,无论何等样的话出口,一经清鹭的双唇,便都不会再是凌厉之语。
“并非如此。只是红尘如锦,人生太倦,清鹭以为,孤单于世人,或者不止是一种必要的休憩,更是一种必须的修炼。”清鹭仍旧闭着双眼,松散答去。
红尘如锦、人生太倦,雾骓心中捻着这几句话反复思量。面前这般小小人儿一口一个孤单,一句一声修炼,真真是让人无法不去折服。这是这般样的人儿,不知日后可要惹得多少人纷纷瞩目,又是想到雾骐那般的虎视眈眈,雾骓定定心意,看来他却当是早些表白了才是。
雾骓于是张了口向清鹭唤道:“清鹭。”
“嗯?”清鹭仍旧闭着眼,淡淡应道。溪水声声泠然,她的心智随之亦为平缓。
雾骓又是张了张口,才出声道:“清鹭,我……你可愿与我共渡一生么?”他虽是不擅文辞,但却也不怯健谈,便是唯有对着她,这般的话却才叫他作难,一时之间,竟是这般直白便出了口。
“嗯。嗯?”清鹭闻言立时睁眼道,转了脸直面向雾骓,两只眼睛诧异地盯向雾骓双眼。雾骐对她的心思她是知道的,但雾骓何时竟也起了这般心意,她却是真真不知,一时之间听来,怎的不惊讶万分。可看着他那表情,却也分明不像是在玩笑戏言。
“清鹭,迎花宴上两次见面,我已是中意与你,后来你的倔强从容,自又令我心生感佩。人生能得妻如你,还复何求!”雾骓本就有些语无伦次,见着清鹭似是不信地盯着他,更是急急道:“若是能的你为妻,便是此生只与你一人携手白头,骓亦足矣!”
清鹭又是怔忪了一下,方才回过神来,一时之间竟是不知如何作答。皇家三子,大皇子她毫无爱慕之心,二皇子亦仅是权作朋友,三皇子更是未曾过多接触,三位皇子之中到底谁是雾骊转世她根本尚且未能辨识明白,现在雾骓突然表白,她根本不知如何应对。
“无妨,我本问的唐突,可也实在是真心,你便是细细思量亦可,雾骓定是会叫你知晓一番心意。”雾骓起了身开口道。清鹭不作回应,他便是当她默许了并不抗拒。雾骓又是开口道:“只是雾骐那般心思,想你也是已经看了出来几分,但你这般女子,定是不会嫁与那般功利之人的罢?”说罢看了看清鹭,若是清鹭真真因了家门缘故嫁与雾骐,那便真是叫他比死了还要难过。
清鹭闻言只得起了身应道:“我本也实在不知你是有得这般心思,不若你给我些许时日思量可好?”
一切尚未清楚之前,她不想轻举妄动,且是与那皇帝有约在先,现在她处于弱势,自然要谨小慎微。
雾骓牵起马来离开,清鹭看着他的身影,等他稍适走远了开去,便才也抬脚向茶棚走回去。
回到茶棚一行人打点一番又是赶路而去。
想要到烟城还得需一天的脚程,看来今夜是要露宿野外了。清鹭掀起轻轻摇动的车帘,一眼望去尽是一马平川,阳关渐渐昏暗下来,暮色缓缓四合。
忽的马车止住,清鹭不解,青桐的声音却适时地响了起来:“请小姐下车,今晚便依着大皇子吩咐,暂且在这息鹭寺住下。”
息鹭寺?清鹭轻念出声。之前晓得有一条息鹭河,却还不知有这么个息鹭寺。本还以为这大皇子该是失策,定要让一行人宿与荒郊,合着人家是早有安排。想想也是,关于遗岚,自己的地理知识一向是少得可怜,皇子出巡,有怎会如此疏忽。清鹭起身下了车,正对上夕阳苍茫的余晖。
“小姐,这息鹭寺与息鹭河同名,楠岭与岚都只这烟城一城之隔,南边一河,北边一寺,寺名便也随着河流的名字叫了去。”见清鹭叨念着寺庙的名字,无欢晓得她大抵是不知道有这样一处寺院,又继续介绍道:“其实每逢闲暇,岚都里的大户人家们祈福还愿也都在此呢。”
来岚都时赶路匆忙,便只晓得楠岭和岚都间隔着个烟城,却不知烟城和岚都间还有这么个去处。亏得清鹭平日里还觉着自己也是秉承了芜相的精明也是个精细的人儿,却到此时方发现原来自己也不是事事都能入心精心。
随着一众近得寺庙,住持早已在庙门口迎着,晚风拂去,禅衣轻飘,庄重里平添了几分空灵。之前的仆役已和住持说明来意,于是一行人等便忙着作下安置。
正当着众人忙碌的时候,清鹭一人便进了正中的庙堂,只见数位仙尊并列,全是神态各异。
正看着身后住持声音响起:“施主可是相府小姐,名为清鹭?”
清鹭转身,自己随着皇子出巡,凡风闻的地方便都得了人的交口称赞,道是芜相府出了个二小姐,天资异凛,备受皇室赏识,竟得与男子一般尽辅佐之职,只是这寺庙本是远离凡尘之处,怎的连出家人也关心起世俗中事了么。下颚微颔,清鹭轻轻答道:“小女正是,不知住持有何见教。”
不似清鹭想的那般先是客套一番,主持开口便说明了来意:“在下身有一物,多年来替施主代为保存,今日得见,便将此物交还施主才是。”
清鹭疑惑,自己与这住持根本未曾谋面,更未交托任何东西于他,何来代为保管之说?
正疑惑间清鹭手里已经接过一个盒子,暗红色的漆面已经略微显旧,上面一朵莲花却是绽放得栩栩如生。轻轻开启盒子,正躺在里面的是一串剔透的绯色手钏,饱满的珠子粒粒润泽,安静里透露出的祥和让她感到自然而安心。
“数年前曾有一白眉老者在此论道,其见解之高深让彼时还只是一低阶寺人的在下钦佩不已,临走时那施主却是单单将此物交予在下,告知日后必有一名唤清鹭女子来此,待那时再将此物交予她。在下感其奇言,佩其信任,于是保守此物,时至今日,果见清鹭施主,于是依言奉上此物”
“不知那位白眉老者可还说到些什么?”
听闻住持解释,清鹭了然那赠与手钏者定是自己尚为婴孩时在河边所见的那一位,只是不晓得为何当日不将这手钏顺便赠与,又疑惑这手钏到底是何用处、对她又有何意义。
“白眉施主只道:‘辨人辨心辨红尘’,除此之外,别无他话。”住持双手成揖,如实答道。
辨认,辨心,辨红尘,这物件可是帮她识别谁为雾骊转世之人的关窍么?也罢,她当时年纪尚小,给了自己反怕生出什么差错,这一点上那白须儿倒算得精巧,现下便成了自己的及时雨,由不得不好生保管着。清鹭于是道谢了住持,谦和应下之后住持便离开了庙堂。
重新看了看泛着绯色光晕的珠子,清鹭拿起手钏戴在了腕上,这下便总是万无一失了。
趁着未到晚饭时候的当儿,清鹭忙四下于树影里寻去,找了许久却是不见那黑鸢的影子,方才道了此鸟性灵,现在当着差使的时候却是半分行踪也不见。
清鹭正发愁着,却只见一抹黑色的影子从身后飘忽着拂过肩头,她赶忙抬臂,再看去这鸟儿已然稳稳当当停在了手臂上。清鹭心下无奈:原是你是藏在后头,却叫我这般好找。
赶紧着藏起这鸟儿入怀,清鹭踩着又稳又快的步子向给她安排的住处走去。
进得屋里,青桐、无欢俱是不在,想是方才进得寺中,料得此地安全,便和众人一道收拾布置去了,恰倒也免了自己作一番解释,更省了将他们支开。清鹭向桌上看去,恰是笔墨纸砚一概齐全,心道不愧是息鹭寺的客房,事事周全。
戳下鸟头笑嗔一句“呆鸟”,清鹭取了纸草草写下“事之何如、如何脱嫌”几个字,便打了纸卷缚在黑鸢脚上,开了窗目送它行迹消逝于苍穹,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出了房间清鹭又是漫步走去,正想着不知是大家一起用饭还是在客房里各自就餐,几步走去,却正见一间客房的窗户开着,晚风吹起,忽地一声轻响支起窗户的木栓落地,窗子砰地一声重重砸下。
等了一会儿见屋内没有动静,清鹭便走到窗前,拾起木栓,重新支起窗户。正要转身离去,清鹭却是一眼又瞥见床前的书案上正躺着一幅画作。本是好心帮忙支个窗子,现下里不经意一瞥却是又将清鹭的好奇心勾了起来。
白白的宣纸上一位少女正侧立着,衣衫仿佛正应和着晚风而轻轻拂动,夕阳的余晖洒落在画作上,恰和画中的暮光一道,共同勾勒出她姣好的倩影。
这画中的少女不是清鹭是谁?清鹭暗叹一声,雾骓戍边久矣,想要得如此画作该是不易,看来是大皇子所为,只是不知这一幅画作,这皇子到底是只有心意还是带了情意。
清鹭又是转念一想,难道这雾骐方是雾骊转世,故此对自己有此般情谊?却也是说不通,毕竟当年璐琅亡了国,说到底那清鹭公主多半是个单相思。
转了身清鹭回房,无欢已经再桌上布置着饭菜,青桐在一旁侍立着,那规矩模样、英气姿态无一不是和青梧像到了一个模子里去。
“青桐、无欢,这里没有外人,我们一便用饭吧。”清鹭开口道,邀了二人便是坐下,正待举箸却见青桐拧着眉不肯落座。
“小姐说坐咱们便是坐吧,小姐对咱们没外心,咱们更当对小姐有忠心。”无欢看看青桐无动于衷的样子道,她已经习惯了清鹭的性情,清鹭心中并无主仆之分她也知道,见青桐仍旧站着,便替清鹭开口作了说辞道。
青桐本还想作什么说辞,但动动嘴还是一言未发。只是依照无欢的话,些了清鹭一同坐下用饭。
青桐心道他本是小姐的贴身侍卫,当是随时跟在小姐身边,可这刚出了岚城,一入得寺庙便被大皇子身边的丫鬟巧玲叫去,说是让帮着打点安置,虽是有心开口拒绝,但毕竟是皇子身边的,据说还是皇后娘娘的贴身侍婢,于是只得应下跟着去了。好在这寺庙也是个安全的地方,不然小姐出了意外自己可怎么和芜相交代。现在小姐不但没有责怪他,反而以朋友之谊相待,无欢那一句“当对小姐有忠心”便是烙进了他的心坎里去。
用毕晚饭,清鹭本还想出去走走,心里却仍惦着那飞去的黑鸢,虽是知道那鸟儿不可能立时回来,却终究是留在了房内。
“无欢,便给我讲讲这庙里的仙尊们吧,数年居住谷中,什么神仙故事,我竟然一概也不知道呢。”清鹭将脑袋伏在胳膊上道,她整个上半身几乎倾在桌面上,闭起眼目,成功掩饰起自己的焦躁。
“小姐,这仙尊们划分三职,位分两级。所谓两级,第一级是创天造地之仙尊,共三位,统谓之以‘神’,第二级是受造之众,偶有因品行纯明而蒙擢于天、辅政于神者,统谓之以‘仙’;所谓三职,一司察,皓神及其下众仙供职,二司劫,湮神及其下众仙供职,三司勉,代神及其下众仙供职。”
无欢答去,心里却是对清鹭心疼不已,竟然连人人知晓的神仙之事都不知道,可想之前她过得该是怎样极尽乏味枯燥的生活。
青桐看着懒散无状的清鹭,心想女孩子家如此也太不端庄些,况乎是在男侍面前,正考虑着要不要向清鹭开口谏言,又想起这小姐本是毫无身份观念的奇人一个,于是也就住了口,只一声轻笑仍旧忍不住溜出了唇间。
“哦?我这形状很是好笑么?这笑人短处可也是个人性里的短处,罢了罢了,明早临行,便去庙里向湮神湮仙们求个状子,免得我堂堂小姐却总叫个侍从笑话了去。”清鹭睁眼道,早就言明了不拿青桐当外人,所以便如此显了松散的样子在他面前,不过也是,得见自家小姐如此形貌的侍卫,恐怕遗岚上下便只有他这一位。
“小姐何必费事,早有皓神瞧着,便是小姐不报,又哪里容他逃脱了去。”出得芜府,无欢还是那个做事稳妥的无欢,只是好像是为了弥补无恹不在的不足,也渐渐开了口偶尔打趣几句。
青桐辩白不过,侧了头脸颊还是微红起来,正是被清鹭、无欢逮了个正着,两个姑娘家又是一起轻笑了起来。
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聊着,夜色渐渐深沉起来,窗外虫鸣渐起。
清鹭于是从桌上爬起身来,伸个懒腰道:“无欢、青桐,我倦了,你们也各自歇息去罢。”看了眼青桐清鹭又加一言道:“各自回屋休息即可,有事我自会叫你们。”按着黑鸢的速度,今夜里可得等着些才是,故此身边更是不能留一个近前的人的,无欢还好说,至于青桐那个榆木脑袋,自己若是不加最后一言,怕他是要恪尽职守睡在门外也未可知,再者早作言明,以后使用鸢鸟便也更方便些。
见着无欢、青桐都依言退下,清鹭走到窗边,支起一条不大不小的窗缝,刚好够鸟儿钻身入内,这才反身躺在床上,迷迷糊糊轻轻睡去。
时至拂晓,清鹭应激式地提早醒来,看看窗边,还是没有黑鸢来过的痕迹。清鹭翻了身准备干脆继续睡去,正翻身却听见窗旁一阵翅膀的扑棱之声,清鹭心头一喜,跳下床直奔窗边。
扯下鸟儿脚上的纸条,捻开一看,上书八字:“已在部署、自有办法”,正是清鸢温润淡雅的文笔,字如其人,眼见之,心安之。
看看惜墨如金的八个字,清鹭点燃灯台,将最后一缕墨香也付与了跳跃的光影里去。
鸢儿展翅又是飞出了窗外,晨曦里响起第一声鸟啼,清鹭紧紧袖口,这般的天气,夏日里炎炎的气息已是将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