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他才说了一句让杨阳提起精神的话来,“若是你有机缘,遇上了一名叫白。白芷兰的女子,帮我带句话,就说我终没有负了她。”杨阳听他说了许久,刚一来精神,便想问一问关于这个奇特女人的事情,以解开这么长时间的疑惑。杨忠似乎知道她的心思,便说了最后一句话,声音越来越淡,淡到几乎听不见,“若有难事,在山下祠堂里叫一声阿牛或阿庄,他们便会显身助你。你走吧,以后不许再来寻我了。”
归家后已是半夜两点多,杨阳毫无困意。自小做熟了半夜出去溜达,杨清玉夫妇还未发现。房内只有她一路摸上床的窸窣声响,还有几只寻了人气的蚊子在耳边嗡嗡飞舞。杨阳打开电风扇,轻轻舒了一口气,耳边的蚊子如同遭遇了铁扇公主的芭蕉扇般,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万里,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杨阳转头对着身边的钱万里说道。“明天,你再去金桥村找一找吧。”
说罢,钱万里如常隐入链坠。杨阳一夜未眠,天边刚透白便起床了,在屋前空地上习起李乾曾教导的手脚功夫来。许久不练,有些生疏,但打得还算流畅。杨清玉起床时,她已经打完了一套,拿毛巾抹了抹额上的汗。杨清玉惊奇地看着这个平日喜欢睡懒觉,能多懒床一刻就拖一刻的女儿,“今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家懒龙起得这么早?”杨阳把毛巾整齐地摆在架子上,“爸,你莫笑话我了,上初中要住校,先习惯习惯。”
一会儿,王嫣也起来了。匆匆吃过早饭,两夫妇开了店面铺子做生意。杨阳则是回房将一个素色礼盒找了出来,取出里面的书读了读。她摇了摇头,将书重新放好,将盒子放回原处。忽的,她一拍脑袋,喃喃道,“蠢死了,该去买本字典。”夏末秋初的太阳依旧威风凛凛,地面一会儿就焦热起来,杨阳站在金桥村口。
杨忠给的线索应该是可靠的,她心里多了一份信心和把握。村口走出了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杨阳面带微笑地迎上去,“叔叔好,我在找一个叫袁弘的人。”那男人看了一眼杨阳,不耐烦道,“哪里来的小牌位,我不晓得什么叫袁弘的人。”这高温的天气里先添了一把火,又浇了一盆冰水,杨阳心里不悦,面上却没有发作。待男人走后,杨阳朝他身后吐了一把口水,恰好被刚出村挑担卖洋菜膏的老婆婆看见。老婆婆个子小巧,跟杨阳差不多高,但是身材笔直硬朗,神色比杨阳还要好两分。老婆婆比了比担上的透明塑料一次性杯子,打趣道,“小度娘,肚量恁地小,不好不好。”杨阳指着男人的背影跺了跺脚,“他刚才骂我小牌位。”
老婆婆放下担子,收了笑意,“旁人骂你,你就往他背后吐口水?小度娘,做人勿要在背后使坏。老太婆今日有缘遇上你,说上两句不中听的话。但凡求人办事,旁人帮你,你要知恩感谢,若是不帮你,你莫要怨他。世上难得的是你情我愿。旁人若要欺负你,骂你,打你,你适当地当面反击即可。”老婆婆见杨阳恹恹的神态,拿起勺子准备舀一杯洋菜膏给她。杨阳急忙摇了摇手,“阿婆,我不买洋菜膏。”
老婆婆笑了笑,“当老婆子我送你吃的。”老婆婆动作快,将舀好的洋菜膏加了蜂蜜薄荷,塞到了杨阳手上,杨阳推回去,老婆婆推回来,来来回回,眼看一杯洋菜膏都要洒出来了。最后,杨阳拗不过老婆婆的热情,只得接了吃起来,“谢谢阿婆。”老婆婆满意地看着,“小度娘,刚才你们的话听了一半,你好像找袁弘?”杨阳点了点头,“阿婆,你认识袁弘?”老婆婆看着杨阳手里的洋菜膏,若有所思,“我年轻的时候,是认识一个后生,叫袁弘的。”她抬头看着杨阳,“你找袁弘做什么?”杨阳支吾道,“我爷爷。说。他年轻的时候。有个朋友叫袁弘。很多年没往来了。我爷爷现在。身体不好。我想。我想。让他跟我爷爷见个面。让我爷爷高兴高兴。”
杨阳心里默念,杨文惠,我是迫不得已才拿故去的你做幌子,一切为了三叔啊,你莫要怪我。听罢,老婆婆拉起杨阳的手,“你是个好孙女,哎。可惜老婆子我也是几十年没见过袁弘了,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他死了吗?”杨阳感觉措词不当,语气不善,便略带悲伤地问道,“他过世了吗?”
“不晓得,他离开村子以后就没人见过他了,你爷爷什么时候见的他?”“那就难办了,阿婆你有没有他的相片?我想让爷爷看着相片也是好的,可惜爷爷一直没有他的相片呢。”杨阳绕过老婆婆的问题转其他话题。本来是编的,对袁弘又不大了解,再编下去难免会穿帮,而且要来相片对寻找袁弘有点帮助。老婆婆皱了皱眉,“那个时候谁会去拍照呀?不过我有个姐妹会作画的,画了一幅他的画像。当年她出嫁的时候,把画送给了我。”杨阳眼睛亮了,恳求道,“阿婆,把画借我复印,好不好?”老婆婆爽快地答应了,“行,你在这里等我,我回家把画拿来给你。你帮我看着这担子哟。”老婆婆走路竟比年轻人还轻快稳当,一会儿就不见人影。杨阳认真地守着担子,来往的人都同情地看着她。
有些来买洋菜膏的,杨阳自在地舀了盛一次性杯子里,配了蜂蜜薄荷给他,得来的钱都放在一只干净的塑料一次性杯里。没多久,老婆婆回来了。杨阳把装了几十只硬币的杯子递给她,解释了一番。老婆婆玩笑道,“哟,小度娘这么会做生意呀,给老婆子赚了好多钱,比老婆子一天卖得还多呢。”杨阳不好意思地笑笑,老婆婆拿出一个旧笔记本,翻到第一页,抽出一张比页面小一点的纸来,递给杨阳,“这就是袁弘的画像了,跟他本人有七八分像。”杨阳接过来,看到画像的第一眼就惊呆了,双手哆嗦,差点握不住纸头。这张纸质发黄,边角有些破损,铅笔线条已经模糊了的素描人头像,居然跟她在杨清乙家,手指接触到西装后看到的那个男人的脸一模一样,老婆婆说七八分像是谦虚了一点。
这画像至少有九分像,作画的人不仅画功深厚,而且把他的神韵都画出来了。可是,袁弘怎么还能跟几十年前长得一样,他不会变老吗?“小度娘,小度娘。”老婆婆在叫她,她才回过神来。“小度娘啊,你把画拿走吧,老婆子我也用不到了。”“这。”杨阳犹豫了一会后,将纸片收好,“那就谢谢阿婆了。”
老婆婆摆摆手,“别客气,你帮我卖了洋菜膏,老婆子还没说谢谢呢。”与老婆婆辞别后,杨阳回家路过一家小书店买了一本《繁体字对照字典》。这是当地一名汉字爱好者自编自印的,虽然纸质印刷质量差,但胜在经济实用,杨阳用起来得心顺手,有空的时候,她便查字典用简化字抄录白尔雅留下的三本线装本。此行收获不少,得来袁弘的画像,又知道袁弘极大可能就是对杨清乙下手的人。杨阳看到电线杆上的广告得到启发,她决定拿着攒下来的零花钱,大量印制寻人启事,标题名为《寻爷爷的旧时好友》,并留了自家电话,得空贴在墨州市南帝区的每根电线杆上,白墙上,布告栏上。这招叫引蛇出洞,她有预感,袁弘在南帝区的某个地方。如果他看到了这启事,一定会来找她。
但是,袁弘没来找她,倒是有一大堆麻烦找上身了。当天杨阳一回家,手里拿着还没贴完的寻人启事,就看见王嫣和杨清玉站在门后一脸阴沉地在等她。王嫣一把夺过她手上的一小叠纸,粗略地看了看,气愤至极,“你。你竟然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情来?你的书都读哪里去了?”杨阳昂着头辩解道,“我是为了救三叔。”杨清玉低语,“难怪下午的几个电话都说自己叫袁弘,要来见旧时好友。”“他们留下联系方式了没有?”杨阳急不可耐,却看见自己父母一副要吃了自己的样子,便指着纸上的画像说道,“这个人,就是我看到的,害三叔的人。”
杨清玉瞥了纸上的画像一眼,王嫣气得将手上的纸撕成碎片,凶狠地对着杨阳说道,“这事,你别再管了。你的首要任务是学习,上了初中后还有高中大学。”她看着杨阳纯净的眸子里印有自己清晰的倒影,怒气渐渐平静,静得如一弯湖水,“女人求学是为了更好的前途,不必全仰仗男人生活。生为女子,已经低了一等。”没料得杨阳打断她的话,“女子并不男子低,男子可作为的我们也可做。”她的目光坚定,灼灼发热。王嫣吃了一惊,眼前这个看似稚气的自家丫头仿佛从未认识过她真正的内心世界,她隐藏深处的渴求。
一直没有说话的杨清玉才开口道,“杨阳,你三叔的事情不必管了,你把外面的启事都撕下来,这事就到此为止。”杨阳紧握双拳,“不,爸爸,乾公说过做人不能虎头蛇尾,何况人命关天的时候。三叔他现在的样子你知道,若非你们绑着他,他定是又逃去赌了。三婶急得市里的医生都找遍了,如今将他在三医院里困着,靠着药品也不能阻扰他。你们都清楚他是怎么回事,那件西服,你们不敢动它,总得找到解决的办法才行啊。”听得这番大道理,杨清玉和王嫣的心灵受到震撼,杨阳生来比同龄女娃懂事早熟,但是如此摆出道理,如此坚决还是第一次,或许她开始长大了。杨阳继续说道,“爸,妈,你们都想让我好好学习,将来上大学,得一份体面又实在的工作。
但是如果有一天,二叔,三叔他们,咱家的叔叔,奶奶,还有村子里许多熟悉的好人们,你们被害得性命堪忧,而我是有能力帮助你们脱离危险,我能安心坐在象牙塔里做试卷习题吗?就像余贤叔叔和白婶婶,我知道你们是懊悔那天摆生日酒之缘故才让他们送了性命,至今都还未释怀。你们别把我当成普通孩子,你们知道我生来就不一样,也许我得做点不一样的事情才能证实存在的意义。”
杨阳的脸颊舒展开,终于大声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她不是一只没有思想的瓷娃娃,她拥有接收阴阳两界的信息的百年难得一遇的天赋,她有关心她的父母家人朋友,小小年纪的她便决定要保护这一切。人的一生只百年,读书考试升学并不是全部,这些都是凡人订立的规矩流程,可变可通,为何不能另辟蹊径?王嫣被吓着了,她虽然知道有这么一天,她的心肝宝贝不再是她掌上柔和的一粒明珠,而成了夜空中熠熠闪光的一颗星耀,但是没有想到这一天来临得这么快。她要尽全力阻止,她读书的时候看过一句话,高处不胜寒,女人得了文凭,有份好工作,嫁个好人家,繁衍后代才算圆满,不能太有思想,不能孤立而行,更不能众人面前疯癫诳语,否则于世道不容。
“啪。”她一手抓住杨阳的胳膊,另一只手重重得拍打了她屁股。杨阳被这突然的一击吓得措手不及,屁股并不是很疼,脸上却是火辣辣的难受,眼眶里的泪珠在原地打转。她身后的纸片飞扬,犹如王嫣的情绪,“你从小就没被我打过,才惯得你如此猖狂。我极后悔,想你不同于常人,不曾管束你过多。没想到你越大越蠢笨,给家里添了麻烦,也不知错在何处,狂言乱语地狡辩。”王嫣欲要再拍杨阳的屁股,却被杨清玉拦下了,“嫣儿,这事我也有错,我不该让她去清乙那儿。杨阳是一片善心,方法是笨了些,毕竟还是一个孩子呀。”
王嫣怒转他,“都是你宠的,待到有一日她犯了罪来,或者被不明来历的人鬼伤了身体,伤了性命,你还想要继续宠着她吗?”杨清玉哑然。杨阳扶着王嫣的手说道,“母亲,我保证以后一定不会惹祸,但是请让我尽我的能力帮助三叔。”十三岁的她信誓旦旦,热忱慷慨,还不知两个世界的凶险。这句话换来了禁闭到新学期开学的惩罚。纵然当夜杨阳被迫将每张流落在外的启事回收了,但期间不少认识她家电话号码的村人找上门来“慰问”杨阳的“爷爷”,均被杨清玉夫妇找借口打发了。杨阳并不苦闷,倒是极担心杨清乙的状态。她翻着字典译制白尔雅留下的书,钱万里躺在她的床上。
“万里,关于袁弘你还知道些什么?”“我三叔会死吗?”杨阳转头看去,钱万里早已不见了踪影。每次谈及袁弘,她总躲避着。杨阳看窗外的晚霞如火,路上经过的车轮不息,世人似乎在永恒地行走直到生命的尽头。而她却不能出得这栋房子,难怪有诗人说若为随便故,爱情和生命都可抛。对她来说,生命和随便都是宝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