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绿水,麦穗尽黄。
轻风拂过麦田,仿如湖面泛起了圈圈涟漪。
天空碧蓝如洗,一只雄鹰在头顶啾啾长鸣,却始终盘旋不下。
此时正当午后,六月的季节灼热得天地间没了一点火气,大地静悄悄,只有蚂蚱的聒噪声和齐人高的麦田里传来小孩子们捉迷藏的嘻闹声。山间梯田包围着只有百十来户人家的上谷村,却别有一番久违的泥土气吸和时光映照花下的静好之感;穷乡僻里、残垣破瓦,黑咕隆咚的小屋伸手不见一丝光亮,屋里哺乳着婴儿并来回走动着的年轻女子正是楚慧子。
随着木窗吱呀一声被推开,用一根竹蔑撑了,楚慧子则用爱怜的眼神瞧着怀中婴儿,一边轻轻摇曳,一边哼着不知名的山间小调哄婴儿快快入睡。
这大好的午休时光,楚慧子当然希望小女别再大哭大闹了,因为她实在太累了!
但就算累,村里也是有着避讳的,因为这个村子是个极为封建且偏僻的村庄。在这个村庄里,村里人不外乎和其他村子一样,最为看重的则是男耕女织、人人守信本分。非但男人们不得沾花惹草、偷鸡摸狗,更则介怀女人们不得干些偷取野汉子的不耻勾当,尤为注重的则是女人们的三从四德。如此一来,那些死了丈夫却不甘寂寞的女人们即便暗下里怎么抛媚送波皆能说得过去,但唯独表面上却不能明着露骨。想来小黑屋又闷又热,楚慧子哄婴儿入睡之际,料来心中烦闷难耐,只在无意中打开了窗户,也正因为打开这扇窗户,却犯下了村子里人人都该遵循的这个避讳。
所谓的避讳楚慧子在平时是牢牢记在心上的,丝毫不敢有半点逾越,但今天好像是个误会!因为她用一大早的时间,在强烈的阳光下,头戴一顶青纱遮阳斗笠,弯下纤纤细腰用雪白的手儿持有一把锋利的镰刀那么娴熟地割掉了好大一片麦子,身后齐刷刷朝一边倒的麦秆已被楚慧子在不久前割扎成了捆儿,并码成了麦垛子。
一大早的劳作,楚慧子到午时再被婴儿这么一番闹腾,是人怎的不乏?但是,偏巧她打开了那扇窗,万一被窗外劳作中的哪位大叔给近前瞧见了,岂不成何体统?
窗内的画面尽显母女情深,也最是能够体现天下母性之伟大却又不值一提的日常琐碎之景,但楚慧子母女间的画面却有点让青石板上的路人一怔的感觉。因为楚慧子身袭一件褪白柔软长衫,举止尽管无形中透着幽雅贤淑,却无意中尽露沟壑峦峰,兼之她那垂于颈后的云松高髻被风一吹,蓬蓬松松里孔雀开了屏般炸卷开来,青丝如瀑布般侧肩下滑,一并儿掩住了她那侧面一张芙蓉也似地颊。很是惬意地阵阵风吹,凉快的确凉快多了,但她那斜丝摩挲过雪白脖颈,尤其哺乳婴儿的不堪一幕,给人第一感觉则认为楚慧子是个有着轻浮、不检点、没礼节,甚至让更甚者认为她是有意卖弄风骚之女,或者误会她刚才莫非在黑屋里行过了一场春事而显得楚眸惺忪才至于慵懒疲堪?
如果这一画面让哪个偷了闲的老妇盯在了招子里,出于嫉妒也好、羡慕也罢,十有八九则会聚集在多舌的伞盖树下,和一帮骚娘们儿嚼上一番。在说长道短、百般聊懒中,少不得添油加上个醋,顺便捏造一段儿,到那时,楚慧子非但声名扫地,更为严重点,从此以后只怕很难在这个看上去不怎么起眼却大有来头的村子里过活下去。何况,楚慧子是什么人?
——是村长的女人!
村长则是上谷村的权威。
有了权威则能开启上谷村这么一扇江湖之门。
一提的是上谷村若论士农工商,只占一个农字,与远方皇城中的繁华是没办法比的,但论山水、景点、事件可谓声名远播。只单单两处地方:一线天和秀水潭就已能够和皇城管辖中的翠锦峰、神技阁、祈天神坛、剑馆、千门寺有着同列一单之殊荣了。至于这个小村庄为什么能有这样的殊荣是因为十余年前,号称“天下第一武士”官至天宝至尊大将军的卓东来曾和神龙七绝在秀水谭有过一场另江湖、市井、山野、乡间皆能谈虎色变的决斗。那一场决斗,至今仍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那秀水谭非但水清碧秀、青藻见底,更则因为此谭常年冰寒渗骨还能延年益寿,大有着健骨舒筋、养颜排毒之功效。因此,当年那一战,只在死神凝立土峰尖顶一动不动,气脉悄然游走全身之际,只把那胸中的块块积垒凝聚在背上“死神之镰”这一神兵利器上。尽管各有鲜活中的神龙七绝如七只牵线拢回的风筝般从不同方位远远跳崖而下,目龇欲裂,张牙舞爪,身势逼仄。只各自利器出手的瞬间,死神冷哼一声,脚下不见怎么移动,人如黑燕般惊鸿一掠,就掠下秀水谭的水面上;往前每跨出的一步,水面上则会拍起一个浅浅的、淡淡的黄土脚印,然后一道比水还清、比刀锋更快的利器划过水面,那惊鸿一现的神兵利器于镰锋上映着山间梯田和重峦林峰,映着七个毛发倒乍、虎喝狼啸中因扭曲而张戾中的七道身影;随着死神之镰在水面上快速旋转,冷风刮起,道道光寒凝聚锋刃上,似乎把万里晴空也似割裂开来数十裂隙。那每一道划开的裂隙似是冷的,是任何人都无法抵抗的,只光寒转瞬消失不见时,划下水面的一只雄鹰断了线般栽入林一侧,秀水潭四面横生于陡壁上的十数矮化垂柳青松只些微摇曳,然后嚓嚓嚓拦腰齐断;空气中一抹黄土如巨浪般竖于水面上形成了一道屏障,阻截了点着水面狂赶追至的神龙七绝。
七声发自肺腑的惨闷夹杂着由衷地惊悚和钦佩,七道人影如山间猿猴,来得快,去势更快!迅速地从七个不同方位逃窜进四周林立中。湖面上波光潋滟,一切在戛然而止中只留下那一串串挥洒于水面上的血滴滴进了秀水谭里,那血滴一点点地扩大,叮咚作响,把碧青的秀水谭也似染韵开来一朵朵绽放的鲜艳荷花。可死神之镰仍旧在兀那背上,哑然地似乎从未出过镰鞘;死神则凝立水面上,魁梧的身躯随着水面的涟漪而上下起伏。
据说那一战,神龙七绝元气大伤,七个人尽皆变成了残废,而且是被传说中的死神之镰用江湖上绝无仅有的罕见劲气而催发在锋刃上,才将神龙七绝先伤五脏后割经脉而导致逃亡。如今回想传说中卓东来的这场大战,只一招便用惊人的气场和武技惊退了神龙七绝,可见卓东来的确非常人所能及,也的确配得上天宝至尊这一殊荣。事过境迁,当年卓东来也是给神龙七绝留有颜面的,并没有杀意。如果略有杀意,任凭你是谁,用死亡见分晓。因此,这一战之后,神龙七绝的声名不胫而走,尽管惨败,但在人们的谈资中已被传说成了枭雄一样的人物。败虽则败了,可放眼江湖,能和卓东来战上一战的又有几人?
六愣子翻将着怪眼,把天生拧巴的兔唇斜飞上翘,很是不屑地唾掉衔在嘴里的一根草草子,一跺脚,咬牙恨道:“老瘸子,个老瘸子,迟早有一天杀了你。”
六愣子显然在麦地里已经偷窥楚慧子很久很久,作为和楚慧子从小一起长大,虽然这家伙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恶棍,却仗着老爹的臭名昭彰没少欺负邻里舍间,但从来没有欺负过楚慧子。如今,心仪的女人已嫁,这六愣子倒也不会因为偷窥楚慧子而怀恨于心。他若怀恨,只会把这个恨归根在老村长的身上。因为他知道,楚慧子嫁人只不过是在无奈之际没得选择才嫁给了老村长。只是那怨毒之光再次射进窗内时,六愣子似乎要告诉楚慧子,如果老村长的心脏还在跳动,他会誓必在上面刻上几个字,要刻的这每一个字则是死字!
怎奈老瘸子毕竟是癞蛤蟆吃上了天鹅肉,作为一个有着阴阳脸,瘸了一腿的老掉牙,竟然能娶走像楚慧子这样的姑娘,这之间难道没有一丁点儿阴谋吗?这可没准儿!极有可能这场婚嫁阴谋和十八年前卓东来在一次次的逃亡中,一场场生杀的血河里,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的。
尤其楚慧子的身份就值得怀疑。她从小是被老妈子带大,不幸的是三年前的一个夜,楚慧子的老妈子暴病于床,娘俩那个破草屋就更加一贫如洗了。老妈子活着的时候,每天还能起个大早,在黎明时分,曙色还是麻麻亮的时候就要赶往十五里山路之外的小镇“五谷平”,然后到得镇子里最为有名的一家酒楼“醉居阁”里做劳工;在一天的时间内会不厌其烦极有耐心地等待每一批客人的走掉,然后用木桶里摆得很是干净的抹布跪地擦拭木地板。直到天黑之后才会拖着疲惫的身子返回上谷村,在草屋的一灯如豆下缝缝补补,把每日的辛劳在楚慧子的乖觉可爱中,化作苍老容颜的一抹笑意。
那时的楚慧子才四岁半,尽管老妈子是她的仆人,但两人相依为命的十八年里,老妈子已超越了仆人的界限,在楚慧子眼里则是这个世上最亲的人。
老妈子一死,剩下楚慧子伶仃一人无依无靠,只能在困境中于十数村人每到了黄昏,则进出她那间破草屋。前来相聚之人无非是当说客的,意见一致地让楚慧子嫁给老村长!
这件事想来怎的不怪?
尤其对于六愣子来说,他几度翻将的怪眼儿里不知闪过多少次鄙夷和不解。
可是六愣子多次躲藏在暗夜下的大树背后,脚下小溪流过,拿眼偷窥楚慧子的破草屋,只见里面那盏手提昏灯则挂在了窗跟前,一并儿随风左右晃荡着。他本来是有机会的,凭他家的五谷丰登,只要略施柴米油盐酱醋茶也不怕娶不来楚慧子。但村里人却极其反对排斥,说什么像楚慧子这样的姑娘怎能嫁给一个看上去又瘦又黑的小恶棍呢?
我就呸,个腿儿的!
六愣子越想越来气,一来气,由于天气炎热口里生津,嘴角就挂了一道白沫。为了阻止楚慧子嫁给老村长,六愣子一度想尽了很多办法但最终没能成功!尤其在一个凉风习习的夜晚,老爹从木楼下面踩着醉意的蹒跚步履蹬蹬蹬上得楼来,那打横偏胖身影凝立良久,嘶哑声一经扯开,便是一顿臭骂。之后就又下了楼,坐在门槛前一个小杌子上继续喝他的酒。从此之后,六愣子不再阻拦楚慧子的婚嫁,但会时不时地和老爹犟上个嘴,犟一个狼嚎之后,就拼命地跑出家门,穿过小溪,趟过麦田直攀山顶,然后到达山顶望着山下的点点灯火他怒喊,他狂啸,虽然怒啸出去的声音刺耳难听拐杖至极,但丝毫不影响六愣子用拳头砸树,把树皮砸破,甚至咔嚓嚓地砸断。
这时,楚慧子怀中的婴儿嚅吐着舌头不愿再吃奶,两只小手儿乱弹蹬。楚慧子这才将爱女缓缓怀揽在炕上一张蛇皮凉席上,用一条面巾盖好,旋即走出里屋。
一根腰一样粗的黝黑木柱连着墙体,楚慧子又该到了劳作的时候了。即便再困乏也该劳作的。她本想娶下墙上挂着的那把镰刀和那顶能够遮风挡雨的青纱斗笠,但身后里屋却啪地一声唾了一口痰,唾痰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老瘸子。
老瘸子习惯性地倚在炕头上兀自吸着他的土烟管,黑暗里,借着明灭的火星子在深深深深地一吸之际,依稀能瞧见老瘸子那张用枕头垫着后背在享受中而吐纳着舌头、因狰狞却扭曲的那张阴阳脸,那张脸在瞬间被烟雾所笼罩,整个屋中则充斥着一股浓浓的焦臭辛辣之味。
“小浪货,这么久才出来,挺尸噢?麦子割还是不割了,让我老瘸子养活你哇?”不用猜,老村长此时必然乜斜着他的阴阳脸怒瞪着受到惊吓而一言不敢发的楚慧子,尤其两排参差不齐的暴牙一边黄一边黑地那么张开,屋里顿时平添了几分沉闷和窒息感。接着便听到不地一声,老瘸子已把土烟管里那团火星子闷将出来,火星子就像长了眼也似从空中抛物线般落下,不偏不巧就落地了楚慧子穿着草鞋的脚丫子上。
楚慧子似乎也已习惯了往日里老瘸子对她的种种暴力和虐待,双手抱肩紧缩身子,吓得倒贴墙壁的瞬间一声尖叫,赶忙脚下躲闪,并迅速地跺着脚把火星子踩灭,只人如筛糠,欲哭无泪却又不敢声张,只得轻拍胸脯而平复心绪。
“还不给老子滚!”
蹭地响,老瘸子忽地僵尸般坐起,尽管伸手不见五指,但楚慧子知道,又惹他生气了。颤娓娓地噢了一声,取下镰刀、戴上斗笠,顺便挽起门槛前一个小竹篮这便从轻轻拉开的半扇门里走出泻进屋来的强烈光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