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门,护城河上,丰王爷抱了抱王后,他的手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俯在她耳边,他道:“我等你回来。”
护送王后北上的是千伶及邺州侯汶泰,另有随从十五,御医二名。
一行人浩浩荡荡十日便抵扬州,南宫少主亲自出城相迎。去年年末开始,塞北的林胡与近邻东胡开始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南宫穆下令撤出所有的生意,并决定已经下给游牧部落的定金统统不再收回,但是时值春寒时节,很多掌柜已经纵深到了草原深处,这样,花了近4个月的时间,才将人马陆陆续续撤回塞内。但是,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一个环节:仁布次松为了觅得意中良驹,一个人深入东胡,失去音讯。
南宫穆赶往扬州迎接丰国王后之前,派了深谙东胡地形并且与当地部落私交甚好的几个大掌柜进去打听仁布次松的下落,如今6个月过去了,终于有了消息,他便也放心亲自南下。
初见红袍青年额上一道伤疤,和风原想走近他,问一声:“穆哥哥可好?”,犹豫片刻,却只是淡淡点头,而对方也不过礼貌看她一眼随即别开脸,前方带路,待客周到有加。丰王后在后面的软轿中,轻轻拨开帘子,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悲伤却不知何故。一度深宫绝望的岁月,他是这世间唯一的念想,这些心思几度明灭,只属于她一个人,他以前不知,如今不知,以后,更不需要知道。只要他这一世过得幸福平安,便好。
受丰国主书信所托,南宫少主一路打过招呼,保证使者们一行北上不会遇上任何江湖人士,这些人不受朝廷俸禄,自也不受官府约束。待得终于见到丰王后,南宫穆有些微的失望,这失望夸张地生出几份难受,他思量着,这王后也略显平凡了些,原来折子戏真是夸大事实。
丰王后一行被安排在扬州知府府中,长途跋涉加之水土不服,王后吐了几番之后便回房休息。此时不及夜深,她的房中却赫然坐着已换上白衣长衫的南宫穆,丰王后不可置信看着他,门口站着王爷调配的一等一高手,却没人发现房中坐着个大男人。她转身出去,挥退那些人,只留千伶在外并吩咐不得打扰。
“少主这是?”丰王后走至他身边,为他倒了杯水递给他。
南宫少主也不见外,接过一饮而尽,又绕着王后走一圈,问:“王后与在下可是故友?”
王后被他绕得晕,又是一阵俯身狂吐。南宫穆吓了一跳,一步弹开,离得老远看着王后手抚胸口吐得要了半条命却只是干吐。他歪头想了一下,又走近了,手放她背上,一股暖流入得身体,和风才终于有力气捂着帕子跌坐椅子里。
南宫穆收回手,犹豫问:“王后这是因为怀孕么?”
和风点点头,旋即问道:“少主如何知道?”
“王爷告诉我的。”南宫穆想想,似乎应该做点什么,他便给王后倒了杯水。
“有劳少主了!”和风接过水轻轻啜饮,却不道丰毕岑会将自己托付给南宫穆。
摆摆手,南宫穆颇有兴趣坐下,将剑轻轻搁于桌上,食指轻磕茶几,而后道:“王后没有回答在下的问题呢?”
“什么问题?”王后挑起果盘中一颗话梅,自行吃了起来,而后扔了一颗桔子给他:“少主你剥一下。”
南宫穆两手接过桔子,颇有些意外,而后便剥了起来,回答:“王后与在下可是故交?”
和风低头拨弄盘中话梅,随意回答:“少主觉得是,便是;少主觉得不是,便不是。”
南宫穆停下手中活,皱皱眉看着丰王后:“王后这……这般很不厚道。”
和风吐出话梅核,左拨右拨又挑了一颗扔进嘴里含着,道:“我一向如此。”
南宫穆不满“哼”一声,将桔子递给丰王后,对方不及伸手,又是弯腰蹲下一阵狂吐,待得她眼泪鼻涕狼狈不堪,南宫穆甚是后悔走这一趟,却又不好意思立刻闪人,只好掏出帕子,蹲下去轻轻拍着和风的背。强烈的妊娠反应及水土不服,逼得丰王后跪倒地上,南宫少主见状一慌,忙将她抱住。
刹那芳华间却是心颤如丝,南宫穆鼻尖冒汗,陡然松开手,他后退两步,转身越窗而去。
扬州一别丰王后,南宫穆匆忙回幽州,亲自登门向简家提亲。南宫家与简家这推迟了近十年的婚礼极尽奢华,十里红妆,一世锦绣,一对璧人,几载佳话。
洞房夜,喜帕揭,新郎更胜美貌。简采萧温婉一笑,拉过夫君道:“此之一生,纵马高歌,我简采萧天涯相随。”
南宫穆低头望着锦刺红靴,只轻轻揽过新娘,俯身轻吻她的额,有泪滑过,他察不可觉伸手自行拭去。
关于扬州之行,南宫穆再不提半句。此后大半生的漫长岁月,时常醒来,梦中有白衣女子,她掀开马车窗帘,眼含泪水,唤一声:“穆哥哥珍重。”那女子是一国之后,他人之妻,南宫穆的记忆中,二人甚无交集。
人生不若折子戏,谁人又无几份得不到说不得的念想未及圆满?
扬州城外,丰王后一行下了马车便上得官船,半月抵皇城。不及在丰行馆安顿下来,王后连夜进宫觐见。
皇后寝殿熏着药香,因着怀孕,和风得以落坐,层层帷帐后面传来阵阵咳嗽,紧接着是锦衣轻擦,佩环叮当,原是跪在床前的宫女们发出的声音,她们轻缓而有序,将层层幔帐揭开,只容一人过。丰王后忙起身走过去,每走一步,身后幔帐放下一层。
“有劳丰王后了。哀家着了风寒,着不得风。”轻轻抬手,倚在床头的娴敏皇后朝和风稍微点头,立有年长女官抬来雕凤红木椅。
“儿臣代丰国主向皇后请安,愿皇后安康。”和风施礼再坐下。
第一次觐见娴敏皇后的时候,她便没看清皇后的样子,只听到她的声音,虽然威严,却充满疲倦;还有她的手,苍白得触目惊心。当时和风并未多想,日后偶尔想起那个场景,倒是觉得皇后一定极度疲倦。
如今再见,和风仍是这种感觉。这久国皇后,要说应该还算健康,只是疲倦依旧。
二人闲闲聊了些天气及安胎事宜,最后娴敏皇后淡淡道:“当年一面,丰王后给哀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哎,公主郡主们,不是远嫁他国,便是年轻夭折,轮到哀家这终于需要个贴心小棉袄了,却只想起丰王后了。”
和风温温点头:“皇后神采奕然,休息几日,定然便恢复健康了。”
皇后轻轻点头,沉默片刻,道:“路途遥远,又值剩下,这下面的人怎么办事的?哀家再思念召南郡主,那也不能让你这般长途跋涉。这样吧。”她捂着锦帕咳嗽一阵,苍白的脸上现出病态的红晕,女官忙上前照顾,而后听得皇后道:“派人好好伺候丰王后,不得有半点差错,哎,说不定诞在久国的啊,是位小王子呢,好事啊。”
和风闻言瞬间僵硬,双手拢在宫袖中轻微发抖。
是夜,丰王后着令汶泰与千伶带人连夜回国。第二日,久国皇宫殿前侍卫十六高手、六十四宫人及两位御医进驻丰国行馆,丰王后正式成为扣押人质。
汶泰意识到情况不对,带着一行人快马加鞭日夜赶路,不过一月便回了丰国。高高的北城墙上,丰王爷早早等着人马进城。当只看到几匹快马却不见马车时,他心头一紧,不顾体面,施展轻功,直奔城墙下。
几人均已灰头土脸,千伶将王后手书交予王爷,后者当场拆信,上书:
毕岑,吾夫:情深时,缘浅;缘深处,情浅。命不我负,自请废后。和风亲笔。
丰王爷脸色苍白看完信,不明所以看着汶泰,最终,他也不记得自己如何回宫的。待得知道事情经过,他才又一人静坐殿内,将书信字字细看。诚然,他认为,和风此举是想保护丰国颜面,避免两国交战。丰国找个缘由废后的话,便免了王后被扣他国的屈辱。
而和风的想法,却不尽然如此大义。她只道,成亲近六载,二人之间,爱是不爱,全由丰毕岑做主。她暗自思量,丰毕岑爱她不会胜过爱凤止,当年丰世子能为了国家放弃凤止,如今便能放弃王后。而这一次,她不过想在他做选择之前,自己自主选择一次,从此相忘江湖。至少此生的日日夜夜,她还能心存一丝侥幸———当年是她自请废后的。说到底,丰王后到底对丰王爷缺了一份信任。
囚禁丰国行馆的日子,丰王后每日晨昏进宫问候,其余时间倒也被照顾得妥妥帖帖。她努力吃好睡好过好每一日。夜晚无眠时,手抚腹部,轻唤一声“毕岑”便也能安心不少。她终是体会到,男人和女人之间,有了孩子这一联系,此生便没有可能单方面斩得断情愫。
待到临盆时,丰国也没传到废后的消息,却有街边乞儿拦住丰王后的车辇,哭着喊着求点赏赐。被大内高手打得半死的乞儿成功将一片破布留在掀开帘子的王后手中。
残破的布条上,一个苍劲有力的“等”字依稀可见,和风识得,那是丰毕岑的字。
低头虽落泪,丰王后却笑得灿烂,此生,此情,终是她成了被爱。
当年十一月,丰王后体弱早产,诞下丰国二王子,取名念岑。喜帖自久国传至丰国,满朝文武皆愤怒,堂堂一国之君,倒是要被通知喜获麟儿。
丰王爷手执喜帖,静看百官激愤,终是有些喜悦。妻儿被扣,百官齐心,这是他脱离附属国主命运的最好机会。
此后四年,丰国将在东州海岸训练水师,于南州崇山峻岭间操练兵士。
及至念岑四岁,皇恩浩荡,特许与皇子们一同念书习字。人质王子的身份令这孩子无比早熟,谦逊而礼让,性温而慎行。自他能走路始,和风便牵着他每日不行进宫,初始他还耍赖要抱,后和风蹲下告诉他:“回丰国的路山高水长,你从现在开始便要准备。”
自此三年,丰行馆与皇宫之间,晨昏之时,有白衣锦服妇人领着走路不稳的孩童,后面跟着侍卫及宫人,一群人走走停停。
五岁,眉眼间愈发像其父亲,安静不似同龄儿童。经和风央求,久国特许念岑习武,这孩子便更加沉默少言。
此日大雪,母子两依然步行回行馆。天地静谧一片纯白,路遇店家门前有孩童打雪仗,念岑难得开心,两人便走得格外慢。
待得回了行馆,王后才牵着念岑回屋。按照习惯,宫人不再跟着她,卧寝之内方能自由。
进得屋内,念岑便开始恢复孩童本性,开心爬上软榻问:“母后,丰国有这么大的雪吗?”
“没有,丰国没有这么冷。”丰王后入得屏风后脱去披风,却被人拦腰抱住,来人身上墨香阵阵,她反手扣住腰间大手,轻声道:“别吓到孩子。”
和风转过身,细细看着丈夫,相离又五载,他却已生出华发,俊朗的脸上,多了几分沧桑,日夜赶路的缘故,满脸胡子拉渣。和风踮起脚正要轻吻他的下巴,却被丰毕岑用力一扣,落下一个蛮横而掠夺的吻。
念岑一个人在屋内,小小的人因为下雪变得格外雀跃。见母后久未答话,便自行走到屏风之后,惊见黑衣男子将他的母后拥吻怀中,当下滴溜着眼中,一脚踹在丰毕岑腿上。
“大胆狂徒,不得轻狂我的母后。”小人儿叉着腰,手指丰毕岑。
丰毕岑松开和风,低头看着神气活现却气得脸红的儿子,低头便问:“你又是谁?”
丰念岑拉拉母后的裙裾,一副保护者姿态,朗声答道:“哼,市井小民,不配知道。”转念,他见母亲似在微笑,态度缓了一点,继续说:“告诉你也无妨,我是丰国二王子丰念岑,这是我的母后。”
丰毕岑蹲下来,一把扣住儿子的手腕,道:“而我,是丰国国君丰毕岑,这是本王的王后。”
念岑迅速看着母亲,后者颔首,他便扭捏着放低声音:“谁知道是不是呀?”
丰毕岑觉得似是见到昔日谨慎小心的自己,便不再说话,一把将小人儿抱起,看着和风傻笑。和风伸手抱住他的腰,轻声道:“念岑不得无礼,这便是父王。”
丰毕岑伸出左手反抱住她,下巴抵于和风头上,他说:“我若回不去,毕寒会登基。此后,心里只装我一人;我离开,必带你走;我死,你也死,傅和风你愿不愿意?”
“好的。”和风依在他怀里,下意识点点头。末了又道:“我知道你会来的,你会来接我。”
“我一直在准备着,想要许你一世锦绣年华。”丰毕岑稍微用力,怀里一大一小,便是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