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逸哥哥,请你,不要再恨了……”
枯崖顶上,黑衣少年轻轻一伸手,一袭白衣的少女如流星般坠落,天使般纯美的面容如枯萎的花朵般瞬时不见,只有她的声音却微弱而清晰地传了上来,震颤着黑衣少年的耳膜。
“沉音……”
睡在床上的青年男子猛然间翻身坐了起来。却在看清周围的环境之后又颓然躺了下去。
十年了,已经十年了,那些画面却越来越清晰。
“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躺在旁边的妖娆女子也被惊醒,翻了个身,轻轻将手放上他的胸膛,却被他嫌恶地推开。
青年男子推开黏在身上的女子,下了床拎起扔在地上黑色的衣服,扔出一片金叶子在地上,不再理会床上妖娆的女子,径自消失在星夜之中,与黑暗融为一体。
“沉音?莫非他也暗恋上那个已经失踪十年的女子不成?”
虽然这个男子浑身散发着冰冷与危险的气息,出手却又如此阔绰,却原来不过和其他恩客一样,看见一个失踪十年的女子画像,就将其作为梦中情人,连做梦都念着人家的名字。
“失踪十年,分明就已经死了,还找什么找。”
妖娆的女子厌恶地看着青年男子离去,看了看地上的金叶子,冷笑一声,又懒懒地睡去。
多年的红尘生活,让她的心早已麻木。让提供钱财的男人换取一夕之欢,这只是她的职业而已。
黑色的影子贴着屋顶几个起落,青年男子已经站在靠山城万花客栈后院二楼的一间客房屋顶。
过了靠山城往南五百里,就是白石城了。
沉音,已经十年了,这是我和你分开之后第十次回来看你了。
漆黑的夜里,黑衣的青年男子向着南方的夜空凝视许久,这才从空中跃下,推开窗户翻身入内。
屋内,青年男子的身形还未落定,黑暗中一阵寒风直奔面门而来。青年男子滴溜溜一个转身,身体已经从屋内人身侧飞了出去。甫一站定,一把薄如蝉翼的快刀已经随着青年男子的身体递向了他的喉咙处,却在距离咽喉两公分处停住不动。
“师弟好身手,看来师姐我还是及不上你。”黑暗处传来一个女子的娇笑声。
窗户大开,微弱的月光照在屋内一个身穿红色衣裙的女子身上,红衣女子身材虽然娇小,面目娇好,只是眼角已经有了淡淡的皱纹,在她的左胸口正顶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
“不要总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青年男子冷哼一声,手腕一抖,长剑离开红衣女子的身体,回到挂在身上的剑鞘之内。
就在长剑进鞘的刹那间,只听得“噗”的一声,红衣女子左胸口的红衣已经裂开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的内衣,显然是被青年男子吐出的剑气割裂,却在他的鸿蒙真气收回时才显了出来。
“只破衣而不伤体,师弟的‘流水无情剑法’已经练到了收发随心的地步。可是这五年来,‘道是无情却有情’的境界,你却怎么都不能领会呢?”将刀插回鞘内,红衣的女子一脸惆怅,轻轻一抬手,大开的窗户自动合上。她走过去点亮蜡烛,屋内顿时亮了起来。“只可惜了我这新做的衣服,这可是凌水山庄的上好丝绸,看来又要费心思去凌水山庄讨料子了。”
“你来靠山城做什么?”青年男子站在墙边不动,却是冷冷的问,丝毫不理会她的夸赞。
“当然是来找你啰。”红衣女子一挑眉毛,笑着看向她的师弟。
“我办完了事自然会回去,谁要你出来乱跑的。”青年男子明显的不悦起来。
红衣女子脸上闪过一丝不快,随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微微的喜悦:“我也是有正事才来找你。”
看着青年男子冰冷的神情,红衣女子表情严肃了起来,不再说笑,从怀中掏出一张旧得发黄的纸放在桌子上。轻轻笑着,推向青年男子那一端。
“白石城沉香居的房契?!”青年男子脸色倏地变了。眼神变幻不定,握着纸张的手,竟然有些许的颤抖。
“不错。你一离开残梦楼,哑伯和哑婆就接到了这个单子。所以我就在你后面出来了。谁知道你跑得这么快,我一直追到靠山城才追到你。哪知我一进万花客栈,就看到你追着一个白衣蒙面的女子离开了,所以我只好在这里等你咯。”
“你接了?”青年男子沉声,言语却是说不出的冰冷。
“恩,接了。”红衣女子很随意的回答了一句。
“谁让你自作主张的?”青年男子沉默半响,才抬头看向眼前的红衣女子,却只是很平淡的问她。眼里依旧冰冷,看不出一丝悲喜。
红衣女子看着眼前的男子,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多年的经验,她知道他生气了,而且不是一般的生气,可是嘴上却丝毫不认输:“你别忘了,我还是你师姐。残梦楼也有我的一半。”
青年男子面无表情的盯着桌上的沉香居房契,低头沉思着,默不做声。
“听说沉香居是昔年先皇钦点的糕点供应作坊,宫里所有的糕点都是出自沉香居,而且送给各国的礼品里,也都有出自沉香居的糕点。这沉香居的名气乃是大炎帝国第一大,我们一直住在无定河北岸,想求一块沉香居的糕点,那简直比登天还难。我就不明白了,这南方的糕点还和北方的有什么不一样吗?我看还不都是靠吹嘘得来的名声。”
“确实是先皇钦点的御用糕点。”青年男子低低的说了一句,依旧是面无表情。
“哦?你怎么知道的?”红衣女子听到他的话,却是有些惊讶,不过立刻又兴奋的反问:“既然是真的这么好,那这一笔生意为什么不接?有了沉香居,我们就不用再过这种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就可以舒舒服服的过完下半辈子了。我们这么些年来这么辛苦,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红衣女子将沉香居的房契捏在手中,看着它就像看到了自己美好的未来,眼里满是憧憬。
青年男子用奇怪的眼光看着红衣女子,神色极其复杂。
红衣女子却没有看他,将注意力全部放在手中的纸上:“而且目标很简单,就是杀死白石城舞凤山庄的庄主萧天宇,沉香居的房契就归我们所有。”
青年男子只是看着红衣女子,没有说话。
“委托人还在信上写明了:每年的六月二十号,萧天宇必定会去舞凤山庄后山落霞山顶的枯木崖,而且那一天是不会有任何人跟去的,六月二十,就是我们动手的好时机。这荒无人烟的山崖顶上落下一场嫣红的桃花雨,想必是很好看的一道风景吧?”说到此,红衣女子不禁来了兴趣,高兴的大笑起来。却没有注意到青年男子在听到她说萧天宇上枯木崖顶时,脸上闪过的异样黯然的神情。
笑毕,她又将房契小心地贴身收好,这才看着一直沉默的男子,奇怪道:“奇怪了,你为什么不说话?”
青年男子神色复又变回冷淡,语气也冰冷如常,转过头去:“才十天而已,快马赶回残梦楼,还来得及将这房契退回去。”
“为什么要退回去?”红衣女子眉毛一扬,兴奋转化为了愤怒:“残梦楼已经接上手的单子,就不会有退回去的,也不允许有任何人来抢。这是残梦楼的规矩。”
青年男子不说话,却转身走到床边,躺了下去:“残梦楼的奇珍异宝,够你几辈子的吃喝了,为何还如此贪心。”
红衣女子奇怪的看着眼前的青年男子,道:“无情,你到底怎么了?怎么变得这么优柔寡断?这根本不是你。”
“那我应该是什么样子?”被称作无情的黑衣青年男子躺在床上,懒洋洋地问了一句。
“我们在一起合作这么多年,平常的你虽然冷漠却果断,虽然骄傲却从不轻敌,又有智慧又有胆量,落花无情,江湖中谁不知道你的名字?”
“落花无情……”躺在床上的黑衣青年喃喃自语。
五年前他第一次接了任务去杀人。
基本没有费什么力气,抑或是流水无情剑法的威力太大,他才使出第二招,要杀的人已经死了。他就那么倒在地上,躺在一棵正在盛开的桃花树下,血从胸口慢慢的溢出来,流得满地都是。那么红,刺得他几乎不敢睁开眼睛。
“沉逸哥哥,请你,不要再恨了吧……”白衣少女的声音微弱却清晰地在耳边响起。
为何?为何会这样?这本不是他想要的。
他抬手,漫天桃花纷纷落下,盖在树下的尸体之上。
缤纷的桃花遮盖了尸体,也似遮盖住了他的伤痛。
从此,落花无情的名号便在江湖上盛传开来。
人人皆知落花无情,却又有谁知这落花之殇?
黑衣男子厌倦的闭上眼睛,懒懒地道:“哼!落花无情,是我么?是你么?江湖人只知有落花无情,谁又见过真正的落花无情了?”
“落花无情,本就是一体的!”红衣女子看着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的黑衣男子,冷声道:“你每年六月都要南下,到底是做什么?你今天白天到万花客栈,为什么对着万花客栈大堂内贴着的那张女子的画像发呆?为什么追着那个看画像的白衣女子跑了出去?又为什么到现在才回来?你到底去了哪里?”语气里有明显的怒意。
躺在床上的男子却不答话。却翻了个身,将脸朝里。
“你是不是又去了那些下三烂的地方买醉?为什么你总是这么糟蹋自己?难道身边的人,不值得你去珍惜么?”红衣女子声音里竟有些酸酸的味道。
无情依旧躺在床上,不理睬她,似是没有听见。
每次他都是这样。
红衣女子苦笑,眼里流露着绝望,深深呼吸一口气,平静了自己的情绪,这才又道:“这笔生意接了就接了,我是不会退回去的。其实我也查过,这萧天宇乃是舞凤山庄的庄主,手下产业包括各地的沉香居酒楼,还有大炎帝国百城连锁的第一号大客栈万花客栈。这靠山城的万花客栈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要对付他恐怕不太容易,不过我相信,以你的‘流水无情剑’再加上我的‘落花有意刀’,这沉香居的房契,我是要定了。”
看着他不语,红衣女子语气软了下来:“今天是六月初十,还有十天的时间,这靠山城距离白石城也就五百里,两天也就到了。等干完了这一票,我们就收手算了。南方毕竟是比北方暖和些,我们就从北方搬到南方来,好好的经营这家沉香居,过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的安稳日子了。”红衣女子用难得温柔的语气轻轻说着,似是又想起了什么,掏出一卷丝帛来,手一扬,卷起的丝帛便飞了过来,钉在床头。
“这是你今天在万花客栈看的那张女子的画像,小二说那是舞凤山庄的二小姐,萧天宇已经失踪十年的独生女儿。既然你喜欢,我就拿来送给你了。只是奇怪,既然是二小姐,又怎么说是独生女儿呢?”
话声才落,人已经不在屋内。
丝帛卷落在桌子上铺开,丝帛上,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妙龄女子正含笑望着床上的黑衣男子,惟妙惟肖,就跟活的一样。
黑衣青年凝神看着画中的女子,画中女子也轻轻笑着看着黑衣的青年。
“沉逸哥哥,我,我先回去了。”枯木崖顶上,一个十三四岁的白衣少女怯怯的说着。
“你看,崖底下有东西在发光。”黑衣少年说着,眼里闪过一丝诡异的神色。
白衣少女轻轻走了过来,往崖底下探了探,疑惑地说:“没有啊。”
枯木崖顶上,黑衣少年轻轻一伸手,一袭白衣的少女如流星般坠落,天使般面容如枯萎的花朵般瞬时不见,只有她的声音却微弱而清晰地传了上来,震颤着黑衣少年的耳膜。
“沉逸哥哥,请你,不要再恨了……”
像是被针刺中心里一般,黑衣男子蓦然间低头,将手从挂着的画像上收回。
“沉逸哥哥,请你,不要再恨了……”清亮的声音,却似从画上女子口中说出来一般。
“沉音……”黑衣男子颓然的退后。
忽然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事来打开,里面是几张丝帛,薄薄的丝帛卷在一起,居然卷成小小的一团,显然是最上等的丝帛。
每一张丝帛上面,都是一个女子的画像。黑衣的男子将画像一张一张铺开。加上挂在床前这一张,总共十张。
画中是同样的场景,画中的女子是同样的打扮,同样的眉目,分明就是同一个人,只是年龄却不一样,像是一个女子从十三四岁长到二十三四岁。
不同的,便是丝帛本身,一张一张,已经泛黄的颜色深浅不一。
黑衣男子眼光久久地画像上徘徊,最终将手放在第一张泛黄的画像上那个十三四岁少女的脸上轻轻抚摸着。
十年了,十年里的每一个夜晚,他都被同样的噩梦惊醒,画中人那微弱却清晰的话语总在他耳边响起,让他汗水涔涔。
十年了,如果不是这些画像,也许他的恨便不会再继续下去。可正是因为这些画像,却让他更恨。
萧天宇每年都在请人依照爱女的成长轨迹,推测着画出爱女的相貌,挂在万花客栈的每一家分店里,希望来往的路人能提供失踪爱女的线索。
十年了,萧天宇为了寻找失踪的爱女,竟然花费如此的心血,十年不曾间断。
十年了,每年的六月二十号,那个越来越苍老的人都会独自登上枯木崖,在枯木崖顶上呆呆地坐一天。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黑衣男子长叹一口气。
终究,还是会有这必须要面对的一天么?
这二十年的恨,也许是该了断的时候了吧。
轻轻地将十张丝帛层叠放在一起,准备卷起来收紧怀里。
突然间,室内红烛火花一闪,红色的蜡烛无风竟自倾斜。黑衣男子倏尔出手,握住歪斜的红烛,将其扶正,低头看时,桌上的丝帛却已迅速燃烧,瞬间已灰飞烟灭。
黑衣男子冷冷看着十张丝帛被烧光,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落花,你这又是何苦?她的音容笑貌早已烙进我的心底,就算没有这些丝帛画卷,就算是灰飞烟灭,又有什么不同?沧海百年,我的心,永远停留在十年前那一刹那。
落花,你还有一点不知道:萧天宇不光是无定河南岸商会的会长,而且更是无定河南岸各省镖局联盟会的总会长。几十年了,他无定河南岸各地镖局联盟会的会长这个位置一直就没有变过。只不过,外界没有多少人知道罢了。
除了各地连锁的沉香居和万花客栈,白石城的天威镖局,是无定河南岸各省镖局联盟会的头号大镖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