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五个人一起来到兰陵县县衙门口。
这里,没有石狮子之类。不是这个县衙们简朴,而是中国古代根本就没有狮子这种动物。亚系狮子,原产于印度和东南亚。直到汉代,狮子才从“西域”进口,当然是作为“贡品”进贡来给皇帝赏玩的。这个县衙门,也没有电视剧上常看见的护栏之类;两扇洞开着的大门,也没有刷上大红漆。这倒是古代“牙门”的简朴之风,不是荀况一家如此。只是大门外面,却架着一面大鼓。鼓架上挂着两柄鼓棰,雕成鲤鱼的样子。
这叫“登闻鼓”,也就是县太爷一听见有人击鼓,就要立刻登堂的意思。这鼓古已有之,传说“尧设诽谤之木,舜设登闻之鼓”,都是用来给百姓告状用的。两柄鼓棰,为什么要雕成鲤鱼的样子呢?“鲤”者,“理”也。暗喻:只有“有理”的人,才能执“鲤”而棰之。
驭车人驾着“三套车”从远处驶来。车在门前停下。从车上先后下来老者、店老板和李斯。韩非坐在车上不动,已经换了干净的衣服,但仍然是“华服”,却没佩剑。
老者下车,立即勇敢地走上前去,拿起两条“鲤鱼”,咚咚咚地击鼓。
荀况正在大堂上理事。两边站着衙役。大堂正中是一个离地二尺的木头台子,上面只有一张两头翘起的“文案”。荀况在文案后面席地而坐。身后既没有“江牙海水红日”的壁画,也没有“明镜高悬”之类的匾额,大堂两边,也没有什么“肃静”、“回避”之类的虎头牌。这些东西,都是后来为表示官员的威仪而逐渐“兴”起来的。战国时代的县牙门,还没有这些“花样”。
荀况峨冠博带,宽袍大袖,年约七十多岁,须发皆白,但是脸色红润,精神矍铄。眼睛明显已经老花,手捧竹简公文,眯着眼睛放得远远地在看。
荀况听见登闻鼓响,抬起头来问:“何人击鼓?传上堂来。”
衙役奉命而出。李斯等三人听见传唤,鱼贯而入。当年百姓见官,还没有下跪的陋俗,所以三人只是向荀况躬身一揖而已。
荀况问:“你们为什么事情击鼓?谁是原告?先说。”
老者上前一步:“小人姓董,名叫直躬,在本县西门外董村居住。六年前,我父亲从野外牵了一头牛回来。小人知道,我们楚国,对于盗窃罪是判得很重的,觉得这牛不是自己家的东西,劝父亲送回去,以免说不清楚。可是父亲不答应,说是无主的牛,牵回家来不算偷,无妨。小人以此事禀明县主,县主认定小人的父亲把不是自己的东西拿回家来,不是偷也是昧,按律当罚。小人的父亲已经把家产平分给我们兄弟俩,无钱可罚。小人自愿代父处罚,献出了土地十亩。县主又说小人‘以小犯上,大逆不道’,也要处罚。本该大辟,念小人‘大公无私,大义灭亲’,减等处罚,也罚小人土地十亩。这一来,小人就一亩土地也没有了。”
荀况微微点头:“哦,知道了。那么你们两位呢?”
店主人也上前一步:“小人是他的侄儿,在西门外经营一家小小的店房。他把我祖父气死了,我父亲不久也病死。是我独自经营店房,维持一家老小的生计。我叔叔失去了土地,无以为生,每月都由小人送去粮食和柴薪。但是叔叔还不满足,经常到小人的店中,趁小人不备,就把柜台里的铜钱统统拿走了。小人本来应该早早前来首告的,可是又怕‘以小犯上、大逆不道’的罪名,把小人的店房也罚没了,所以只好强行忍耐。是这位客官说:像这样的案子,是前任县主判得不公,不妨前来喊冤,请求县主重新判定。”
荀况又一次点头:“哦,是这样。”转向李斯:“那么说,是你唆使他们两个来告状的啰?先说说你是什么人。”
李斯也上前一步,侃侃而谈:“小人原是上蔡郡守府的书吏,昨天来到此地,就住在董家旅店中。小人听说了他们的故事,不是‘唆使’他们来打官司,而是‘鼓动’他们来打官司。县尹大人请想:直躬的父亲偷了别人的牛,直躬将这件事报告县尹,县尹派人捉拿直躬的父亲,打算处罚他。直躬请求代替父亲受处罚。这是一件什么案件呢?直躬的父亲偷了、或昧了别人的牛,他把此事报告给大尹,这不就是忠诚老实吗?父亲要被处罚,儿子愿意代他受罚,这不就是孝行吗?像他这样既诚实又有孝行的人都要被处罚,那么,我们国家还有谁不应该被罚呢?事情明摆着,以后再有人偷牛、偷羊,永远不会再有人向大尹告发了。”
这时候拥在衙门口观望的人逐渐增多。其中也有韩非。
荀况手摸胡须,眯着眼睛问李斯:“那么,你是怎么评判这件事情的呢?”
李斯依然侃侃而谈:“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要看哪头主要,哪头次要。直躬甘愿当‘逆子’,却要向大尹举报父亲的偷窃行为,这是他‘忠’高于‘孝’的良好表现。深受儒家‘以孝治天下’邪说蛊惑的前任大尹,所判是错误的。孔夫子的‘仁爱’学说,也不是全都正确。当年鲁国有个人跟随君主去打仗,三次交战,他三次临阵脱逃。孔夫子当时在鲁国不是当小司空,就是当大司寇,主管刑狱,问他为什么要逃,他回答说:‘我家里有个年迈的老父,如果万一我战死了,就没人奉养他了。’孔夫子说他是孝子,不但不处罚他,还推荐他当了官。却不想想,大敌当前,是‘家’重要,还是‘国’重要?这样的人当了官,还不也是一个糊涂官?”
荀况听了,频频点头,接着问:“年轻人,你脑子清楚,很会说话。如果让你来审判,你认为应该怎样判才合理呢?”
李斯说:“很简单,不该奖也不该罚,功过两抵,把二十亩土地发还给直躬,让他老有所养,不就皆大欢喜了么?”
荀况点点头:“那就按你说的办理。前任的案件,老夫没有逐件复核,是老夫的疏忽。传话下去,立刻在大门口立一块公告牌,凡是从前的案件,自己觉得不公的,允许申诉。”
老者和店老板十分高兴,同时作揖:“谢县主明断!”
站在衙门口“旁听”的群众齐声欢呼起来。
这时候,有个衙役上前和荀况耳语。大概是告诉他门口停着一辆大马车、还有一位气度不凡的贵公子在旁听的事儿吧。
荀况一听有贵公子坐马车来访,说了声:“退堂!”就走下公案,直向大门口的韩非走去。双手抱拳,问:“这位公子,在这里观望良久了。莫非有何见谕?”
李斯跟了出来,充当“引见”:“这位是韩国公子韩非,是和小人一同前来的。”
韩非赶紧抱拳回礼:“在下韩非,专程前来拜访请教。”
荀况是个博览群书的老学者,当然听说过韩非的故事,也看过他的文章,知道是个有学问的人,就抱拳邀请:“既然如此,请到二堂奉茶。”